来源: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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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9 16:49:43
(原标题:晚清转型——从火烧圆明园谈起)
文/刘刚
郭嵩焘的预言
郭嵩焘是个预言家,他不但在《绥边征实》里预言了沙俄入侵伊犁,还在此之前,就预言了僧格林沁的失败。
僧王打击他,把他打回老家,这反而成全了他。若他跟随今上一起溃逃,与皇室一道苟安,这岂不更难为了他?
当其预言应验时,没人为他平反,没人为他道歉,还把他的思想看作洪水猛兽,甚至把他当作了“洪秀全第二”。以至于他的《绥边征实》这样一部划时代的地缘政治巨著,一问世就被封杀了。有清一代,何以未出一个世界级的思想家与科学家?不是没有过,而是一有了就被打压,被封杀,如清初宋应星的《天工开物》,晚清郭嵩焘的《绥边征实》。
郭书被封杀,有中枢禁毁令——军机处档案为证,如军机处寄信档:“湖督奏《绥边征实》语多狂悖,著各省督抚严查销毁”;上谕档:“郭嵩焘私著狂悖,即行毁版,片纸不留”;剿捕档:附官文原奏“该书妄议俄事,动摇边衅”。禁令一下,居然“八百里加急”,湖南巡抚衙门《驿递簿》载“同治四年三月廿六日,接军机处八百里廷寄”,不就是“妄议俄事”吗?
英法联军打来,朝廷倚靠俄来调停,郭氏此时抛出其“俄患论”是何用意?还要“抗俄联英”,更是何居心?所以,“妄议俄事”就等于冒犯朝廷。对于那位僧王,他只说了一句:败了还好,胜了更糟糕。结果呢?又应验了。因为更糟糕的来了,冲着僧王来,而僧王骑着马在等。
如郭氏所言,英法联军重新集结,再度进攻。进攻之前,先知会了清五口通商大臣何桂清。告诫曰,若遵守天津原约,联军还可以罢兵。
桂清奏闻,帝谕曰:尔等毁我海口防务,首先背约,损兵折将,咎由自取。所有议和条款,改作罢论,再有兵船驶入,必痛加攻剿。如此口吻,居高临下,如马队齐发,加速了战争。
联军势如破竹,相继占领大沽炮台和天津城。这一下,又把皇上打蒙了,赶快派员去和谈。于是,把怡亲王载垣派去。
可载垣一听说英国领事巴夏礼要袭击他,也不问真假,就吓得赶忙去报告僧格林沁。僧王一怒之下,将巴夏礼抓押到了北京。
和谈也不谈了,僧王摆开一副战争架势,准备开打,他把阵势摆在了通州。
通州是帝都的咽喉,被联军用枪炮顶着,皇上很难受,一旦咽喉被打通,就会进入心腹。为此,僧王以其3万兵力,设了三道防线:第一线,张家湾,阻敌先锋,以绿营步兵依托土垒防御;第二线,通州八里桥,这也是主战场,蒙古骑兵于此展开,进行决战;第三线:定福庄——咸丰帝逃亡热河的最后一道防线。其战术设计是先行诱敌深入,再以骑兵包抄。
联军兵力8000人,英、法两军各4000人。
但装备代差却很明显:清军以弓箭、马刀、抬枪,对联军阿姆斯特朗后膛炮;以射程100米的火绳枪,对联军射程900米的米涅步枪;以密集方阵,对联军散兵线战术加电报指挥。
战争开始了,先是张家湾失守。清军绿营以土垒阻击,法军火炮覆盖阵地,绿营溃散,清军后撤,退守八里桥。
接下来就是八里桥决战,僧王亲率5000蒙骑,分三路冲击法军中路,试图分割联军。法军第101步兵团,以200米外排枪齐射,骑兵未近身已伤亡过半,幸存者冲至50米内,平炮射之,一发炮弹,击穿20余骑。僧王令旗被炮火击断,部队失去指挥。联军左翼英军包抄清军侧后,与法军形成火力合击。
战后清算,战损比可谓惊人,清军战死者12000人,包含了7000蒙古骑兵,僧王坠马,受伤而逃。联军方面,阵亡者,法军3人,英军2人。受伤者,法军18人,英军29人。
谁知清军这么不堪一击!联军长驱直入,占领北京,咸丰帝匆忙逃往热河,留下恭亲王奕訢为钦差大臣议和。
联军入城,清廷交还巴夏礼,可同时被抓的,却死了十几人。城门失火——八里桥战败,殃及的可不是池鱼,而是皇帝。皇帝好战却怕死,怒而惧,故其扔下皇城,一走了之。
联军见不着皇帝,面对一座无政府的空城,更加愤怒,也更加放肆,何况趁火打劫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外,还有一些留下来的太监与贼子,也暗自有其趁火打劫的意思。
火烧圆明园,就由这趁火打劫的念头而起,而无政府的状态,便使这念头风涌冒出。皇帝若在,便是国际政治,该割地就割地,该赔款就赔款,该偿命就偿命,不至于连家都被人烧、被人抢、被人偷,可他此刻偏偏不在,还谈什么家国情怀。
火烧圆明园
抢劫,从1860年10月7日开始到17日结束。
7日,法军抢先入园,孟托班将军副官保罗·瓦兰实录:“士兵用枪托砸开紫檀柜,金器塞满行军包。”
8日,英军加入劫掠,英军少校吴士礼亲眼所见:“有人为争翡翠花瓶互殴,血溅《永乐大典》书页。”
10-11日,拍卖战利品,随军记者比托拍下照片:抢掠物摆满正大光明殿广场;
15日,焚毁证据,据一位法军工兵日记:“奉令烧毁抢掠痕迹,点燃九州清晏偏殿。”
为何法军抢先?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法国在圆明园劫掠中的主动性和前导性,与法国大革命对凡尔赛宫的冲击,存在深层心理同构,他们是法国大革命的子孙,不知不觉,就把圆明园当作了凡尔赛宫,他们没赶上对凡尔赛宫的抢劫,这回赶上了圆明园,岂能放过?抢劫完再放一把火,这岂不就有了“大革命”的感觉?这样回去,他们就可以吹嘘:我等跑来中国,不是去抢劫,而是去“革命”,去用“法国大革命”消灭“中国旧制度”。
法军士兵自有一种“先祖处置凡尔赛”的隐喻在心头,这源于17世纪欧洲“主权羞辱式惩罚”传统,如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后,法国处置德意志诸侯宫殿;或拿破仑战争中,对敌国象征性建筑的摧毁。而圆明园之于西方,早有“东方凡尔赛”之称——传教士曾称“圆明园者,中国之凡尔赛宫也”。
凡尔赛宫与圆明园,作为东西方皇家园林的典范作品,可以说是全球化白银时代形成的两个最重要的文明成果,它们是18世纪东西方君主专制巅峰期的建筑象征,分别承载了法国波旁王朝与中华大清帝国的政治命运与文化精神,以其不同的文明逻辑诠释皇权,却在历史宿命中,共赴焚毁与革命的双重劫难。
作为权力美学的两极表达,在设计理念上,表现出东西方空间哲学的不同样式——“顺因自然”和“征服自然”。
凡尔赛宫(1661-1710),为勒诺特式几何园林,由造园大师安德烈·勒·诺特尔(AndréLeN?tre)创作,其核心,是以几何秩序、轴线对称和透视控制,构建人工化的自然图景。其于凡尔赛宫,则以其“征服自然”的理念,确立以路易十四为化身的太阳神阿波罗雕像的视觉焦点,以3公里中轴线强制透视,表明其王权观念一往无前的轴线控制,彰显绝对王权的理性美学。
其设计密码,为权力美学三原则:以“绝对轴线”形成焦点,“聚焦君主象征”;以“几何切割”,驯化空间,使“自然元素符号化”;以“强制透视”制造幻觉,“无限延伸权力”。
而圆明园(1709-1860),则是权力意志、中西艺术、国匠法式的三重结晶:其政治独尊,为皇帝主导规划,彰显皇权与审美;其技术国粹,以样式雷家族构建王道营造体系;其于文化,融东西于一冶,以中式园林为基底与西洋巴洛克建筑互动。
这是一代王朝的理想国样式,依山傍水,把中原王朝政体放在了江南园林中,还引入西洋潮流,以期融合中西。
如此这般,形成了新的“天人合一”——除了蓬莱仙境和写意山水,还有西洋潮的巴洛克文明样式,重启国朝“九州清晏”——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中西合璧”。
凡尔赛花园的康格里夫运河,笔直延伸,象征西方式的绝对权力。而圆明园福海蜿蜒的岸线,与接秀山房“观澜堂”,则通过借景西山,实现“户接西山秀”的虚实相生;1682年,路易十四迁宫廷于此,囚禁贵族于礼仪牢笼,镜厅不仅是《凡尔赛条约》签署地,更以巨窗与镜面,制造“权力无限复制”的幻觉。而圆明园则从雍正到咸丰,五代帝至此“避喧听政”,在“正大光明”殿接见使臣,“勤政亲贤”殿处理政务,将园林化为“隐形朝廷”;凡尔赛宫有东方元素,特里亚农宫尝试中华装饰,收藏中式瓷器。而圆明园则有西洋楼,乾隆命郎世宁设计大水法、海晏堂十二兽首喷泉,首次将巴洛克风格,融入东方园林,虽然仅占全园2%。
就结果而言,凡尔赛还算幸运,还能作为文化遗产保留下来。而圆明园,却被“科学的放火”化为了废墟,只能让人来凭吊,一个正在进行时的帝制理想国的样式,一去不复返。
可这个理想国,建了150年,经历了六代皇帝,还在建设中就被联军一把火给烧了。谁烧的?法国人说不是我们烧的,不信去看凡尔赛宫,我们烧了吗,没烧。为什么?是因为对艺术的尊重,偷可以,抢可以,就是不能烧——那叫毁灭艺术。
抢,可以先下手,但烧却下不了手。法军司令孟托班虽然允许法军带头劫掠,他说“即便200辆车也运不完珍宝”,甚至默许士兵裹皇后丝袍、挂朝珠,但他坚决反对“系统性纵火”,还说法军未参与18日纵火,是英军单独行动;其事后称“火势蔓延非我所能控制”,其日记显示,他更为关注到手的文物价值。
纵火开始了。“10.17工兵布点”,准备燃料,“煤油浸透300处木质建筑”;10月18日,英军统帅额尔金手令“彻底焚毁圆明园,作为对皇帝背信的惩罚”,一声令下,英军引爆燃料,“地雷炸文源阁”;以此引燃,而且延烧,更以“火墙阻隔救火路径”;延烧过后,还要补焚,“10.19复查未毁建筑补烧”,要彻底烧毁。目睹于此者曰:“三昼夜火光遮天,仿佛但丁描写的地狱”,正如法国作家雨果愤怒痛斥的“两个强盗闯进夏宫,一个抢掠,一个放火”。
火烧圆明园
抢劫,从1860年10月7日开始到17日结束。
7日,法军抢先入园,孟托班将军副官保罗·瓦兰实录:“士兵用枪托砸开紫檀柜,金器塞满行军包。”
8日,英军加入劫掠,英军少校吴士礼亲眼所见:“有人为争翡翠花瓶互殴,血溅《永乐大典》书页。”
10-11日,拍卖战利品,随军记者比托拍下照片:抢掠物摆满正大光明殿广场;
15日,焚毁证据,据一位法军工兵日记:“奉令烧毁抢掠痕迹,点燃九州清晏偏殿。”
为何法军抢先?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法国在圆明园劫掠中的主动性和前导性,与法国大革命对凡尔赛宫的冲击,存在深层心理同构,他们是法国大革命的子孙,不知不觉,就把圆明园当作了凡尔赛宫,他们没赶上对凡尔赛宫的抢劫,这回赶上了圆明园,岂能放过?抢劫完再放一把火,这岂不就有了“大革命”的感觉?这样回去,他们就可以吹嘘:我等跑来中国,不是去抢劫,而是去“革命”,去用“法国大革命”消灭“中国旧制度”。
法军士兵自有一种“先祖处置凡尔赛”的隐喻在心头,这源于17世纪欧洲“主权羞辱式惩罚”传统,如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后,法国处置德意志诸侯宫殿;或拿破仑战争中,对敌国象征性建筑的摧毁。而圆明园之于西方,早有“东方凡尔赛”之称——传教士曾称“圆明园者,中国之凡尔赛宫也”。
凡尔赛宫与圆明园,作为东西方皇家园林的典范作品,可以说是全球化白银时代形成的两个最重要的文明成果,它们是18世纪东西方君主专制巅峰期的建筑象征,分别承载了法国波旁王朝与中华大清帝国的政治命运与文化精神,以其不同的文明逻辑诠释皇权,却在历史宿命中,共赴焚毁与革命的双重劫难。
作为权力美学的两极表达,在设计理念上,表现出东西方空间哲学的不同样式——“顺因自然”和“征服自然”。
凡尔赛宫(1661-1710),为勒诺特式几何园林,由造园大师安德烈·勒·诺特尔(AndréLeN?tre)创作,其核心,是以几何秩序、轴线对称和透视控制,构建人工化的自然图景。其于凡尔赛宫,则以其“征服自然”的理念,确立以路易十四为化身的太阳神阿波罗雕像的视觉焦点,以3公里中轴线强制透视,表明其王权观念一往无前的轴线控制,彰显绝对王权的理性美学。
其设计密码,为权力美学三原则:以“绝对轴线”形成焦点,“聚焦君主象征”;以“几何切割”,驯化空间,使“自然元素符号化”;以“强制透视”制造幻觉,“无限延伸权力”。
而圆明园(1709-1860),则是权力意志、中西艺术、国匠法式的三重结晶:其政治独尊,为皇帝主导规划,彰显皇权与审美;其技术国粹,以样式雷家族构建王道营造体系;其于文化,融东西于一冶,以中式园林为基底与西洋巴洛克建筑互动。
这是一代王朝的理想国样式,依山傍水,把中原王朝政体放在了江南园林中,还引入西洋潮流,以期融合中西。
如此这般,形成了新的“天人合一”——除了蓬莱仙境和写意山水,还有西洋潮的巴洛克文明样式,重启国朝“九州清晏”——除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中西合璧”。
凡尔赛花园的康格里夫运河,笔直延伸,象征西方式的绝对权力。而圆明园福海蜿蜒的岸线,与接秀山房“观澜堂”,则通过借景西山,实现“户接西山秀”的虚实相生;1682年,路易十四迁宫廷于此,囚禁贵族于礼仪牢笼,镜厅不仅是《凡尔赛条约》签署地,更以巨窗与镜面,制造“权力无限复制”的幻觉。而圆明园则从雍正到咸丰,五代帝至此“避喧听政”,在“正大光明”殿接见使臣,“勤政亲贤”殿处理政务,将园林化为“隐形朝廷”;凡尔赛宫有东方元素,特里亚农宫尝试中华装饰,收藏中式瓷器。而圆明园则有西洋楼,乾隆命郎世宁设计大水法、海晏堂十二兽首喷泉,首次将巴洛克风格,融入东方园林,虽然仅占全园2%。
就结果而言,凡尔赛还算幸运,还能作为文化遗产保留下来。而圆明园,却被“科学的放火”化为了废墟,只能让人来凭吊,一个正在进行时的帝制理想国的样式,一去不复返。
可这个理想国,建了150年,经历了六代皇帝,还在建设中就被联军一把火给烧了。谁烧的?法国人说不是我们烧的,不信去看凡尔赛宫,我们烧了吗,没烧。为什么?是因为对艺术的尊重,偷可以,抢可以,就是不能烧——那叫毁灭艺术。
抢,可以先下手,但烧却下不了手。法军司令孟托班虽然允许法军带头劫掠,他说“即便200辆车也运不完珍宝”,甚至默许士兵裹皇后丝袍、挂朝珠,但他坚决反对“系统性纵火”,还说法军未参与18日纵火,是英军单独行动;其事后称“火势蔓延非我所能控制”,其日记显示,他更为关注到手的文物价值。
纵火开始了。“10.17工兵布点”,准备燃料,“煤油浸透300处木质建筑”;10月18日,英军统帅额尔金手令“彻底焚毁圆明园,作为对皇帝背信的惩罚”,一声令下,英军引爆燃料,“地雷炸文源阁”;以此引燃,而且延烧,更以“火墙阻隔救火路径”;延烧过后,还要补焚,“10.19复查未毁建筑补烧”,要彻底烧毁。目睹于此者曰:“三昼夜火光遮天,仿佛但丁描写的地狱”,正如法国作家雨果愤怒痛斥的“两个强盗闯进夏宫,一个抢掠,一个放火”。
签了《北京条约》
烧了圆明园,联军不罢休,还声称要以洪秀全来取代清廷,把太平天国当作他们的王牌来打,被俄使劝阻。俄使劝恭亲王奕訢出来议和,俄使同去,乃敢出,签了《北京条约》。
其时,有一位盐商,名张锦文,天津静海人。当太平军进逼天津时,他组织城防和筹款;当皇上毁约,令僧王备战时,他组织长芦盐商为僧军捐资了20000两,其中他一人就捐资10000两,捐弹药5000斤及军需物品。因其与联军打过交道,且颇得中外各方好评,于是,奕訢请他进京,协办议和事务。衮衮诸公不及一位商人。
谈判期间,张锦文周旋于清廷和外国使团之间,建议并促成清廷用外国雇佣军对付太平军,“常胜军”便因之而生。
签约以后,英、法联军尚有7000余名屯于天津,英军屯于海河西岸,法军屯于海河东岸,两军相对,虎视眈眈。
条约规定天津为通商口岸,条件与别口无异。
英国参赞巴夏礼乘机提出“欲在天津城南采择地基,为将来英商屯货之所”,并自行在津城东南紫竹林一带,勘丈空地,并划定租地的四至范围。其范围,自紫竹林起,至大井庄,长315.5丈;自紫竹林沿河起,至海大道,宽115丈;自大井庄河沿起,至海大道,宽71丈;面积共计为489.025亩。四至地边界处,各立石柱,书“大英看定地基”。
法国圈地亦如法炮制。租界虽然早已出现,1845年,英国就通过《上海租地章程》取得了在中国内部划地立界的权力,并建立起第一个租界。但那远在上海,做皇帝的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难以心安理得,尚能苟且偷安。可是,连天津也出现了租界,皇上卧榻之侧,夷人已然入室,是可忍,孰不可忍。租界的出现,是天朝上国失败的标志。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役,所谓天朝才算真正看清了自己,开始了“师夷之长技”。
夷人了解了中国文化,知道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有个“天下”。在天下里,有两种对立的政治文化,一个是“夷”,一个是“夏”。按老例,“夏”为中心,居于中国;“夷”在化外,觊觎中华。而中国的使命,就是“以夏变夷”,使之同化。如果反了,“以夷变夏”,那就不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了。顾炎武说过,亡国可以,国是王朝;亡天下不行,天下是文化。过去的夷人只要国家,不要天下。进入中国,便为中国所化。堂堂中华,虽有亡国,却从未亡天下。而新世界的夷人,他们不要国家,只要天下。他们带来了一整套世界观,要中国走出天下,进入世界,接受西方文化。
他们不称“中国”为中国,而称“中国”为“China”。他们强迫中国人看世界地图,告诉中国人:中国不中,大清不大,地球是圆的,根本就没有“中国”,这岂非要“亡天下”?在《中英天津条约》里,英国人再也不许清政府以“夷”来称呼他们。
如果硬要坚持天下观,那天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于是,中国移位,强者居中,到头来不知谁是夷,谁为夏。
天朝上国的天子,只好放下了自嗨的天下观。
在天下观里,天朝上国只有“剿夷”和“抚夷”两种思路。而《北京条约》,却逼着清政府面对西方的世界观。而且,是作为一个战败的主权国家来承担战争责任,接受战胜国的制裁。这样的规矩,在天下观里,未有先例。
按照天下观的规矩,统一是绝对的原则,而统一的手段,则是兼并。对立双方,互不承认主权,战胜的一方,也从来不会适可而止,他们总是乘胜追击,吃掉对方,进而统一天下。
天朝的价值观是重义轻利的,利可以让,而义不能丢。天朝不怕好利之夷,就怕好义之夷。好利之夷,浅尝辄止。好义之夷,则要你的命根子。天朝地大物博,不怕让利;而王权唯一,决不能让。这便是所谓“春秋大义”——王权主义的天道根柢。
好在夷人对王权不感兴趣,他们有自己的政治思想,不循改朝换代的老例。有了避难热河的经历,咸丰帝再也不能像道光帝那样,埋头去编什么《大清一统志》修补他那摇摇欲坠的天下,他也要睁开昏聩的眼睛,从天下观里走出来,去看看世界了。
皇帝的临终关怀
谈到这位咸丰皇帝,他还真有令人佩服的地方。
联军打来时,他曾下过勤王诏。曾国藩闻诏,悲不自胜,驰折奏称:我恨自己军威不振,刚接手皖南防务,徽、宁二地就接连失陷,又惊闻君父非常之变,且愧且愤,涕零如雨。故其建议,他和胡林翼二人,可饬派一人,带兵北上,以雪天愤。
又函致胡林翼,提出“北援之议”八条。其时,尽管江南战局吃紧,曾国藩命左宗棠部迅速转战,筹备北上。
可咸丰帝要强,他咬紧牙关硬是挺住了。谕曰:皖南、北地,都是吃紧的时候,你们一旦北上,就难保逆匪窜扰,殃及完善之区。江西、湖北两地我都很担心,你们好自为之,都不要来京。还勉励曾国藩:你刚接皖南防务,就连失两郡,虽因饷绌兵单,但毕竟还是筹划不够周密,要马上振作军心,再接再厉,勿以一挫之后,即损军威。自始至终,皇上未从江南调一兵一卒。
山西巡抚请西巡,官文请皇上驾陕,他都不动。此时,一动不如一静。皇驾一动,劳民伤财。当初,谋幸热河,尽括京城车马,使人心大震,官民纷纷徒行避难。不得已,还宫,命发还车马,人心稍定。通州一失,他轻驾而走,居热河而望京城。他不能再走了,夷军驻京,江南还有战事,他要扭转乾坤。
他不能扭转夷人,只好扭转自己,使自己从林则徐的影响中走出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一转,臣下跟着都转,从主战转向主和。一个“和”字,带来了根本的转机。
从此,联夷剿匪,洋务随之兴起。洪秀全错失了的良机,被曾国藩一手抓住,作为其杀手锏,予对手致命一击。此后,他守定一个“和”字,并将这“和”字诀,传给了李鸿章。
咸丰帝在热河准了奕訢、桂良、文祥等奏,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紧接着,那些外国公使们就开始驻节北京。
咸丰帝如芒在背,因从未有过,他一拖再拖。拖来拖去,拖到了1861年8月,咸丰帝病逝。
逝前,立6岁载淳为帝,任命载垣、端华、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大臣”,辅佐幼帝。同时,又将“御赏”“同道堂”两印分赐慈安太后(皇后钮祜禄氏)和慈禧太后(懿贵妃叶赫那拉氏),规定诏书,需加盖双印生效,形成了权力监督机制。
1861年9月,慈禧授意御史董元醇上奏,请太后垂帘听政,遭八大臣以“祖制无此先例”直接驳回,甚至当庭呵斥,致幼帝惊恐失禁,这就导致了两宫太后与八大臣之间的矛盾。而朝廷回京,京城已由恭亲王奕訢主事,故八大臣又要排斥奕訢。
奕訢以奔丧为名,赶至热河行宫,与慈禧密谋后返京,联合兵部侍郎胜保掌控京畿军权,僧格林沁亦暗中支持。
不久,两太后携幼帝间道回京,灵柩由肃顺等另路护送。两太后车驾抵京,旋即召见奕訢等,次日发动政变。其步骤与时间安排如下:第一步,分路回京,10月26日,慈禧携幼帝与慈安由小路提前返京,命肃顺护送咸丰灵柩走大路;第二步,各个击破,11月1日,慈禧抵京,次日,即以“擅改谕旨、阻挠垂帘”为名,逮捕载垣、端华;派醇郡王奕譞赴密云,抓捕肃顺,肃顺于睡梦中被擒;第三步,痛下杀手:11月8日,载垣、端华赐自尽,肃顺斩首示众;其余五大臣,均革职流放。
此次政变,一击而成,在于当时舆论纷纷,追究联军入侵、圆明园被焚责任,以“不能尽心和议”归咎八大臣。
还有就是权力合法性的变现,利用“御赏”“同道堂”印章合法性,抢先发布诏书,使政变具有“法理”依据,以此形成一个垂帘同治的权力架构:慈禧——“旨出中宫”,慈安——“东位盖章”,再交枢廷议政王奕訢,由奕訢交总署、六部执行。
授奕訢为议政王,改年号为“同治”,即两宫同治,亦喻母子同治、叔嫂同治、君臣同治之意。慈禧太后以同治为名,结成了统一战线,而有后来中兴气象。但当叔嫂反目,母子成仇,由“同治”而欲独裁时,清朝走向了不可逆转的衰落。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9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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