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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设计的手机卖了1.5亿台 | 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12-19 18:25:23

(原标题:他设计的手机卖了1.5亿台 | 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我不是特别喜欢电子产品的人,但我非常热爱设计本身。”

时晓曦今年44岁。他的衣着简洁,多是剪裁利落的深色衬衫或外套,没有多余装饰。

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他的语速和缓,但聊到具体的设计思路或某个产品细节,他会明显兴奋起来,饶有兴致地介绍手机上一个面板突出的细节,或接口位置的特别之处,抑或是一种颜色在不同光线下的变化。

外出途中,时晓曦经常会停下来,一副耳机、一支笔、一块手表,或是一件并不起眼的工业产品,都会被他端详许久。他会当场在手机里记下几行文字,回头整理成短文发布在社交媒体上。到现在,他已经持续更新了上百篇,汇集成“这个设计为什么好”系列,颇受好评。

这位从新疆走出的工业设计师,曾是诺基亚最年轻的设计专家之一,他主导设计的“街机”诺基亚1200全球销量突破1.5亿台,至今仍是消费电子史上最畅销的手机之一。除此之外,他也是首位在同一年包揽红点、iF、IDEA与G-Mark四大国际设计奖项的华人设计师,G-Mark最年轻的评审委员之一。

然而,在他的家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电子产品的痕迹——没有堆叠的智能音箱,没有炫目的屏幕墙,只有安静的空间和几件亲手打磨的器物。

二十年后,他频繁往返于美国与深圳,经常在深圳周边的工厂一住就是三个月,蹲守一道工艺、验证一种新材料,或者把一个不可能的创意一点点磨成现实。从洛杉矶全球设计工位,到华南潮湿闷热的车间床铺,时晓曦做的是同一件事,设计,只是类别变得更加广阔。


功能机的“黄金年代”

2006年,北京的一个清晨。

时晓曦刷卡走进诺基亚中国总部的设计办公室。那是整栋大楼最隐秘的一角——顶层尽头,仅对极少数设计师与高管开放。彼时的诺基亚,将设计与工程、市场并列,设计总负责人直接担任公司高级副总裁。在消费电子行业,这极为少见。

两年前,他刚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清华美术学院毕业,成为诺基亚大中华区首批正式签约的本土设计师。对他而言,这是一场提前降临的幸运,进入那个时代最庞大的消费电子公司的设计体系,即将经历它最细致入微的训练。

那是功能机的黄金年代。iPhone尚未问世,安卓还在实验室里酝酿。手机不是互联网终端,而是“手电筒、日历、相机、闹钟”的集合体。按键、滑盖、旋盖、折叠……形态之争激烈上演,硬件仍是决胜的关键。

诺基亚、摩托罗拉、LG、索尼爱立信这些名字是当时毕业生心中的大厂。而2006年的诺基亚,正处巅峰:全年销量突破4亿部,全球市占率高达40%,几乎是第二名摩托罗拉的两倍。

时晓曦接手的第一个项目,是内部无人问津的“冷门”——诺基亚1200。一款售价极低、功能极简的入门机。“没预算,也没资源支持。”他回忆,“但我无所谓,有项目做就好。”

设计空间近乎为零:外壳只能用塑料,按键限定硅胶,不能用金属,也不允许复杂模组或高价工艺。每个零件的选择都要精确到几毛几分的成本。正是在这种极限压缩中,他第一次意识到:工业设计不只是关于美,更是关于控制。

令人意外的是,这台不起眼的设备,最终成为诺基亚历史上最成功的产品之一——全球销量超1.5亿台,至今仍位列全球手机销量Top 12。

他记得一个微小却关键的决策:屏幕盖板采用正面印刷还是背面印刷?前者通透细腻,但全球仅一家日本供应商能完成;后者稳妥,但效果平庸。当他坚持选择前者时,供应链主管找他谈话:“你确定吗?这款手机可能卖几千万台。如果日本地震,我们连一台都出不了。”

这是消费电子行业最典型的警告:一个微小的设计选择,可能影响的不只是工艺本身,还涉及地缘风险、制造排期以及全球供应链的稳定度。

最终,诺基亚尊重了他的判断,直到第二代产品才更换方案。在一个以工程效率著称的巨头公司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华人设计师决定了关键工艺。这在今天听来,近乎不可思议。

自那年起,他随诺基亚的体系走遍世界。在芬兰学习设计文化,在深圳了解供应链与成本,在非洲和印度观察手机如何嵌入截然不同的生活场景:有人靠它照亮夜路,有人用它记录农作时间。按键一体化程度、LED亮度、电池续航……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世界的回响。

这段经历,是他第一次深刻理解,设计师的判断,不只是关于美学,更是关于供应、成本、工艺、风险与文化的交汇。手机并非一件产品,而是被世界塑造、又反过来塑造世界的产物。

他也参与制定诺基亚的设计语言规范。其核心是著名的3F原则:Fix(不可更动)、Flexible(有限调整)、Free(自由发挥)——先确保结构与系统稳定,再谈视觉个性。每季度,团队需向总部汇报设计语言的演进:从按键造型、机身比例,到界面动效的节奏。

对时晓曦而言,诺基亚不只是公司,更像一座系统性与感性并存的“设计学校”,设定了边界,也留出了自由。他能在毕业之初就负责完整项目,也能在全球化流程中沉淀出自己的方法论。

“那几年,像把我从学生变成了一名真正的设计师。”他说。


智能机的时代从身后掠过

2007年,iPhone横空出世。外界视其为智能时代的起点,但在诺基亚内部,许多人清楚:苹果并非先行者。多点触控、系统整合、App生态、UI优化……诺基亚早已尝试过。

“问题是,他们不相信对方能做得比自己好。”时晓曦说。这种自信深植于当时的管理层信念中,他们认为诺基亚才是定义了手机的巨头,而苹果,不过是个从MP3起家的“圈外人”。

彼时,他已被调往美国,担任诺基亚北美CDMA手机设计主管,主导一个代号“Winner”的项目:与安卓合作开发首款CDMA智能手机。团队士气高涨,原型机已具备上市能力,安卓团队全部到位。项目名亮明期待,这会是诺基亚的第一台安卓机。

但它最终倒在了一个微小到荒诞的节点:一个网络适配问题无法在窗口期内解决,项目被迫叫停。多年后回想,时晓曦仍觉得,那可能是他设计过的“最好的一台手机”。

而这只是冰山一角。塞班、MeeGo、安卓合作、微软联盟……诺基亚每一步都做了,却每一步都慢了。系统的崩塌,从来不是某个错误决策,而是无数细节错位的叠加。

总部固守旧渠道与成本优势,而年轻设计师们早已买来几代iPhone把玩。“大家以用iPhone为荣。”那种滑动联系人、双指缩放照片的体验,至今让时晓曦印象深刻——“像魔术般的交互方式”。

外部世界已换道,他们却仍在旧轨道上做看似正确的事。

诺基亚最终押注微软,但为时已晚。Windows Phone行业评价不差,却没有开发者愿意再为IOS和安卓之外的系统额外投入时间。“你打开手机,一切都挺好,直到点进应用商店的那一刻,发现什么都用不了。”时晓曦说。

曾占全球近40%份额的通信帝国,几步之间跌出舞台。2013年,手机业务亏损52亿欧元,市场份额跌至3%,以72亿美元被微软收购,黯然谢幕。

黄金时代的尾声,没有告别仪式。时晓曦形容:“那感觉像是在一台正在下行的电梯里拼命向上跑,你以为自己在进步,实际上只是延迟触底的时间。”

后来他慢慢明白,发生变化的不只是一个品牌的命运,而是整个行业的叙事逻辑。手机不再是一台通信设备,而变成了一块承载操作系统和生态体验的屏幕。

在功能机时代,外形即灵魂——消费者通过按键手感、滑盖方式、配色弧线辨认品牌。但当智能机普及,连接变得唾手可得,用户的注意力转向短视频、社交、推荐算法与应用商店。

这一切,几年后也悄然在另一家公司发生。2019年,苹果首席设计师乔纳森·艾维离职。他几乎一手塑造了iPhone、iPad与Mac的工业语言,是“现代感”的代名词。但在他离开后,大屏趋同、边框消失、模组统一,留给设计的空间越来越小。硬件退居二线,设计被系统和算法吞没,成为生态的附庸。

在辉煌年代,华强北是最真实的流行风向标。“每次来深圳出差,看完工厂都会去华强北转转。”他说,哪款机型被山寨最多,是最直接的用户反馈。诺基亚5000、6000系列曾是摊位上的热门模板。即便多年后重返,那些山寨版5000仍摆在显眼位置。“虽然是件不对的事,但你可以理解为黑白两道的双重认可。”他笑着说。

时晓曦早已离开手机行业,偶尔在展览或演讲中被提及。但他不再执念于“手机”这个载体,而是在多元尝试中重新寻找设计的意义。“硬件会退场,品牌会更替,连世界也可能突然转弯。设计师最怕的,是视野变窄——不敢想,就更不敢做了。”


剪除偏见

告别诺基亚后,时晓曦没有转行。他仍在做设计,只是尺度变了。不是为一个产业的未来画草图,而是在一个手环、一把椅子、一种材料的反复试验中,构建自己的设计理念。

他最满意的一件3C作品,并非那台卖出上亿部的1200,而是在华米(Zepp.NYSE)主导的一款智能手环Amazfit。那时他已从业十年,正是经验充足的时刻。

那是一款极致简洁的设计:无屏幕、无按钮、无接口,通体陶瓷,洁白平滑,形似中国传统“平安扣”。乍看之下更像饰品,少有人一眼认出它是电子产品。

灵感来自他在新疆的童年记忆,那里的人习惯佩戴玉石。设计草图只用了两分钟,但为验证制造可行性,他在华南几家陶瓷厂辗转几个月。

陶瓷是一种偏执的材料。它对模具精度、烧结温度、误差容忍度的要求远高于塑料或金属。最终他们采用无线充电、隐藏拼接与蓝牙通讯结构,把两片不等尺寸的陶瓷件严丝合缝扣合,连接缝都几不可见。

这款产品没有大卖,却获得了2016年德国红点奖和iF设计奖,在业界小范围“出圈”。许多3C设计师买来研究它的工艺细节。“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他说,“我们把‘挑战经验’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真正意识到:设计的边界不在图纸上,而在工厂里——在材料的物理性中,在一个团队是否愿意一起超越“限制”的状态里。

“你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就去看工厂今天在做什么。”这句话,他反复说。

他开始频繁穿梭于深圳与美国之间,把“跑工厂”当作保持灵感的方式。甚至曾在针织厂住上三个月,只为研究一项新工艺。“下一个世界级的设计大师,一定会出现在中国。”时晓曦坚信这一点,在那些尚未量产的模具、仍在研发期的材料里,他看见了未来的消费趋势。

年轻时,他也曾对制造端怀有傲慢——像许多设计师一样,以为好设计要去欧洲找灵感,必须匹配顶级工厂与顶尖团队。可真正走进车间,他才发现:匹配比名气更重要。最先进的工厂未必有耐心;反倒是某些中型工厂,因节奏相近、语言通顺、团队弹性强,更愿意配合尝试。

正是这种与制造端长期而真实的磨合,重塑了他的设计路径。他逐渐形成“材料驱动、制造优先、趋势早于视觉”的工作方法,不再追求先锋炫技,而是聚焦落地与合理。

这一转变并非一蹴而就。“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设计主管,”他坦言,“以前总下意识说‘这不是五分钟就能做完吗?’”后来,他学会了放下预设。他把这种自我修正称为“剪偏见”——像园丁修枝一样,一点一点放下固执、尊重差异。

这份主动的修剪,也改变了他对年轻人的理解。在设计项目之外,他还担任许多高校的教学和设计辅导职责。自2015年起担任清华大学X-Lab创业设计导师以来,他几乎从不给年轻设计师提建议,甚至反感“建议”这个词本身。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天赋,关键在于尽早发现它,投身于自己真正擅长的领域,而非追随潮流。

他常说,AI对年轻设计师就像Photoshop,是这个时代的标准工具。他自己虽是业内最早熟练使用AI辅助设计的人之一,但年轻人的作品仍常让他惊讶。“有些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会像回到小时候,很开心——不再是无聊的大人。”语气里是纯粹的惊喜。

“我们这一代的路径,放在今天完全不成立。连我自己的工作流,三个月前和三个月后都不是一个样子。”他宁愿把代际合作理解为“彼此学习”。年轻人理解这个时代,他理解此前的时代。把两个时代拼在一起,或许就能做出更好设计。

他认为,做设计最怕的不是技术落伍,是视野变窄。当你开始本能地对新东西不耐烦,开始不愿意理解另一个时代的语言,那就是危险的信号。“设计师一旦不敢想,就不可能再做”。

也因此,他早已回避设计师之间的聚会,大家想法太像,吵起来也没结论。反而更愿意和非设计背景的人一起工作,不同视角能帮他保持视野的宽度。他越来越认同,行业内部的共识,放到外部,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有趣的是,时晓曦不是极客。他记不住参数性能,工作十几年一直用13寸笔记本,至今没用过大屏工作站,他的手机是iPhone 16e和一台几乎淘汰的iPhone 11。他不收藏自己做过的产品,也不沉迷科技消费。他的家,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3C设计师的居所。他更倾向把设计当作艺术,为生活赋予某种合理的形状——但并不意味着生活必须被这些形状填满。

2025年11月,诺基亚宣布申请从巴黎泛欧交易所退市。

看到消息时,时晓曦正在深圳美术馆参观深南大道回顾展。他本打算随意走走,临走前却被一个展柜吸引——里面静静躺着一台功能机,正是他当年主导设计的诺基亚5000。那一刻,他仿佛听见旧时代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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