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12-19 17:16:06
(原标题:陈行甲:总要有人去试试不同的路 | 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编者按:2025年,经济观察报以“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为年终特刊主题,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
提起陈行甲,通常会想到两个鲜明的身份标签:曾经的“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和现在的“公益人”。
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世纪,陈行甲在中国社会图景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从主政一方的“一线总指挥”,到躬身入局的公益创业者,他的每一次经历似乎都与社会常规的期待相悖。
2016年,陈行甲在仕途上升期毅然辞职,投身公益。这一举动曾引发诸多猜测,但对他而言,却是“内核是统一”——这是一条埋藏了二十多年的“草蛇灰线”,无论是从政,还是从事公益事业,都是“公共服务”和“解决社会问题”,对他来说是殊途同归。
陈行甲的个人轨迹并非孤立地存在,而是与整个时代的发展脉络紧密相连。这25年间,中国社会对“如何解决复杂问题”的理解,正逐渐从主要依靠行政力量,转向容纳更多社会力量的探索。
在陈行甲的认知中,一个社会治理的平衡结构应该有“四只腿”:有敢于改革的政府,有善于创新的企业,有良性监督的媒体,有博爱情怀的公益。但在目前的中国,政府、企业和媒体已足够强大,但“公益”这条腿依然相对薄弱,未能与其他三者形成稳固的平衡,这恰恰成为了他选择躬身入局的空间。
“网红”书记
1992年,本科数学专业毕业的陈行甲,因为老家急需懂计算机的人才,被分配进入了兴山县燃化局工作,开启了他体制内的从政生涯。到2001年,已任兴山县水月寺镇镇长的陈行甲,考入清华大学首届公共管理硕士班,在这里,他接触到关于公益组织的课程知识——这为其后来的转型公益埋下了伏笔。
硕士毕业后,陈行甲回到湖北基层,历任兴山县委常委、宜昌市人民政府副秘书长、宜都市市长,在体制内稳步前进。2011年10月,他从全国百强县之一的宜都市调任至深度贫困县巴东担任县委书记。
在中国的公务员体系中,县委书记是“一线总指挥”,是一个极为关键的岗位。中央的各项方针政策,最终都要靠县一级来落地执行。几乎社会运行的方方面面,都是其责任范围。可以说,县委书记是国家治理体系中,承上启下、直面群众的“关键少数”。这种地位决定了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复合型的压力,包括发展的压力,稳定的压力,民生的压力……当然还有个人的压力。
初到巴东,陈行甲面对的困境,远不止经济上的贫困。当地干群关系紧张,政府公信力陷入“塔西佗陷阱”……上任初期,他每日被海量的群众邮件和频繁的集体上访包围。
在巴东的陈行甲,最轰动的事还是惩治贪腐,他在巴东县纪委全体(扩大)会议上的犀利发言,被记录下来传至网络,引起了全网震动。人们惊呼,一个孤勇者以决绝的方式,向腐败发出了战斗檄文。
回过头来看,中国基层治理的复杂性,局外人很少能体会。在重拳反腐的同时,举报陈行甲的信件同样如雪片般进入各种渠道。面对种种“罪状”,陈行甲只认下了一条:炒作个人形象。
那时候的陈行甲十分亲近媒体。他亲自演唱并录制旅游宣传歌曲推介巴东,甚至从三千米高空跳伞为巴东代言,由此迅速成为全国知名的“网红书记”。后来的官员为本地旅游代言的风潮,很大程度上是肇源于陈行甲。
这一系列举动,在讲究低调、谨言的官场文化中显得格外突兀。但他的解释很实际,“在资源有限的贫困县,将个人影响力视为一种工作工具,这是为巴东吸引关注、推广旅游最高效、成本最低的方式。”
2015年,陈行甲被评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巴东的民风相比最初也出现了几乎180度的逆转,信访量断崖式下降。
正当仕途一片大好之时,他又做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辞去公职。
在告别文章《再见,我的巴东》中,他既欣慰于与巴东人民共同铸就的“干净、自强”的精神财富,也表达了产业发展不力带来的深深遗憾。这份遗憾,或许正是中国无数类似地区面临的共同挑战,也是单一行政力量难以完全破解的复杂命题。
后来,通过他的自传体随笔集《在峡江的转弯处》,公众才获知,当年陈行甲“特立独行”的辞官背后另有隐衷——巨大的工作压力使他罹患重度抑郁。
时过境迁后,陈行甲给出的理由是:对百姓,他已陪完“一站路”,问心无愧;对组织,他已尽责完成任务;对个人,则是时候去实现那个埋藏更久的公益理想。他将这个外人看来充满风险与不确定性的转身,形容为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公益2.0
决定投身公益时,陈行甲对这个领域该怎么做的想法,其实已经琢磨了很久。
2001年,陈行甲在清华大学求学期间,有两门课对他影响很深:一门是《非营利组织管理》,另一门是《劳动与社会保障国际比较》。这些课程让他较早地接触到了关于公益慈善和社会组织的系统知识。
几年后去美国访学期间,他观察到一个现象:一个成熟的社会治理结构,不仅依赖政府(第一部门)和市场(第二部门),还有一个以公益组织为代表的第三部门,这些社会组织能够灵活地解决许多政府和市场难以覆盖的社会问题。
这种观察,与他后来在巴东担任县委书记时的切身感受完全契合,那几年的经历给了他最直接的体验:政府确实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修路建房发补贴,效率很高;但政府力量无法包揽一切,存在诸多无奈与局限。他那时就发现,一些专业的公益组织反倒能在某些特定问题上做得很好。
正是这些经历让他确信,公益在中国不是锦上添花,而是一片广阔而大有可为的“蓝海”。但彼时,中国多数的慈善行为仍主要停留在传统的“救苦救难”模式。其核心路径往往是:通过讲述动人的苦难故事来激发社会的同情心,进而筹集善款,用于为陷入困境的人们支付医疗费、学费……本质上,这是一种以直接给予钱物为主的援助方式。
常言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行甲更想做的是授人以渔的公益。2016年,中国高达42%的贫困户主要因疾病陷入贫困,而在陈行甲曾工作的巴东县,这一比例更是达到48.7%。重大疾病的灾难性支出,已经是一个广泛而沉重的社会问题。如果找不到阻断“病”与“贫”之间恶性循环的根本办法,返贫的问题将会随时发生。
因此,2017年陈行甲创立深圳恒晖公益基金会时,其初衷便是致力于探索因病致贫这一社会难题的系统性解决方案。这正是他反复思索后,决心为社会寻找和提供的那个“渔”。
他创办的恒晖基金会,没有到处撒钱,而是集中大部分力量,只做一件事:在广东河源,以儿童白血病为试点,试图为当地所有患病孩子都兜底治病。这更像是一次“社会实验”——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测试一套解决方案是否真的可行,以后能不能复制到别的地方去。
实验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他们做的,不只是付医药费,而是更往前走了一步:请顶尖大学的公共卫生专家做独立评估,用扎实的证据去推动治疗白血病的两种关键药被纳入国家医保。这样一来,受益的就不只是河源的孩子,全国每年成千上万的新患者都能用上便宜的药。
这件事的意义在于,它展示了一种新的可能:公益组织可以通过专业的工作,成为推动制度完善的“建设性力量”,而不只是出钱的“好心人”。
陈行甲做公益选项目,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标准。他不盲目追逐社会热点,而是看“社会痛点”与“机构能力”的交集。现在,恒晖基金会开展了4个公益项目,除了“联爱工程”,还有为欠发达地区儿童组织夏令营的“读书去看山外面的海”项目,关注儿童青少年心理精神健康的“知更鸟”项目,为新冠疫情中牺牲的医务工作者、公安干警等子女提供教育成长关怀的“传薪计划”。
从在课堂里听说“公益”,到在贫困县里看到公益的作用,再到自己动手用专业的方法做公益,陈行甲这条思路的形成,花了二十余年。他的这段个人轨迹,恰好叠合了中国社会转型的四分之一世纪。当社会往前走时,总会遇到新挑战,需要有人去试试不同的路。陈行甲做的事情,或许正是这种探索。
年薪70万
过去二十五年,中国公益行业面临的核心问题已发生了变化。早期公众的质疑聚焦于“钱去哪儿了”,而今天更关心的是“钱花出实效了吗?”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如果一个机构只能提供财务流水,却无法清晰阐释项目的内在逻辑和最终成效,同样难以维系公信力。恒晖基金会官网公示的月报与年报,便是对这种“影响力信任”挑战的回应,其中,陈行甲等管理人员的薪酬也列在其中。
2024年年报显示,陈行甲从基金会获得的税前总收入约为70万元,这个数字远超过了他从政时的收入。当社会依然普遍将公益与“奉献”“清贫”紧密联系时,陈行甲却明确主张公益人应该获得体面、合理的报酬,这一立场与传统观念中对公益从业者的道德形象相悖。
陈行甲的观点基于现实判断:现代公益不是简单的慈善施与,而是一项需要复合型专业能力的社会工程。要系统解决“因病致贫”等复杂问题,需要吸引顶尖人才进入这个领域。而可持续的专业投入,离不开与其价值相匹配的薪酬体系。
在传统“羞于谈钱”的公益文化中,陈行甲将这种敏感问题置于“阳光”下,他将薪酬标准交由理事会制定并完全公开,接受社会审视。在陈行甲看来,问题的核心并非公益人该不该拿工资,而在于薪酬制度是否公允、透明、经得起追问,要求公益人“用爱发电”是一种不公的“道德绑架”。
幸运的是,抱持如此公益理念的陈行甲,遇到了一位对此十分认同的捐赠人,这位捐赠人单独提供了一笔大额捐赠,明确其用途为陈行甲及其公益团队的薪酬发放——而且是一份体面的薪酬。
陈行甲带的这个头,在公益界仍然是令人侧目的。陈行甲希望借此告诉公众,公益人选择做公益,是出于使命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公益人必须过清贫的生活。
从更长的历史视角看,过去四分之一世纪的中国,各个领域都在经历从粗放到精细、从依赖情感到注重专业的转变,公益领域也不例外。它不再仅仅是个人善心的自发表达,而正逐步成长为一个需要专业能力、系统方法来解决社会问题的专门领域。陈行甲对公益组织合理薪酬的坚持,正是这一转型过程中的一个缩影。
转变和延续
公益之路并非坦途,对于陈行甲而言,从一方主政者到公益创始人,其转变远非简单的职业转换,而是工作逻辑的一场根本性重构。
在体制内,他的核心角色是公共资源的“调配者”,依托自上而下的体系授权,高效、公平地分配资源并落实政策。投身公益后,他面对的是一套完全陌生的规则:没有既定的资源,也没有现成的权力,他必须从零开始向社会筹集资源,这种从“分配”到“创造”的跨越,要求他将自己塑造为一名精于设计、善于沟通的“产品经理”,通过清晰的项目逻辑与透明的执行过程,去向公众和捐赠方“兜售”愿景与信任。
这一身份转换也重塑了陈行甲观察和理解社会的方式。过去作为县委书记,他需要“俯瞰森林”,从宏观数据和整体结构把握全局;如今作为公益人,他必须“细察树木”,从每一个受助家庭的具体故事中感知问题的真实纹理。这种宏观视野与微观体感的结合,构成了他独特的优势:既能以系统性思维设计公益项目,又能时刻提醒自己所有工作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改善“服务对象”的生存境遇。
尤为宝贵的是,陈行甲的跨界经历赋予了一种稀缺的“转译”能力。他通晓体制内的运行规则与话语体系,也深刻理解社会领域的逻辑与真实诉求。这使得他能够在政府与公益组织之间扮演高效的“桥梁”角色,将一线发现的社会痛点,精准地转化为双方都能理解、且愿意协作的公共议题。在“政社合作”已成为应对复杂社会问题主流共识的今天,这种能力显得至关重要。
在公益这条新路上,陈行甲对“成功”的定义,也不同于体制内明确的GDP或脱贫人数。他的衡量标准更加多元和长期:最基础的,是可衡量的直接改变,如救助了多少儿童;更深层的,是项目能否催生可持续的改变,例如推动某项政策的优化,或激活一个社区的自我互助能力;而最核心也最难量化的,则是看能否真正修复人的尊严与点燃生活的希望。
这一定义的演变,本身也呼应了过去25年中国社会从追求发展速度,到日益关注发展质量与人民福祉的内在转向。
如今,陈行甲正筹备着人生的又一次“转场”。他计划逐步退出一线运营,将舞台让给更年轻的公益人,自己则转向写作与思考,将二十多年的公共实践沉淀为可分享的经验。
纵观这四分之一世纪,从体制内的“管理者”,到公益领域的“创新者”,再到未来的“传承者”,陈行甲始终在做的,就是在变化的环境中,尝试为“解决问题”这件事,搭建一级又一级具体而微的新台阶。在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里,他的经历或许在提醒我们,面对问题时要始终保持探索与试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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