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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亡与永生

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12-04 19:45:48

(原标题:夭亡与永生)

孩子长不大,是每个父母内心最大的恐惧。Hamnet这本书在2020年出版后,我读了几页便搁置在书架上。家有少年,我没有心力去共情一个男孩的夭亡及其母亲的虚构故事。不久前在上海朱家角一家书店看到新出的中译本,最近听说导演赵婷据其拍摄的同名电影也即将上映,我这才读完。

Hamnet是莎士比亚和Anne Hatheway的龙凤胎儿子,女儿叫Judith。小说主要是关于孩子的母亲。她在书中的叫Agnes,是个可与Anne互换的名字,也是她父亲遗嘱上对她的称呼。唯有剧作家本人在书中没有名字,提及时他是孩子的父亲,丈夫,约翰的儿子,Edmund的兄长,拉丁语私教,他。在Agnes的世界里,他最不重要的角色就是剧作家诗人。而关于他,已经有太多的传记和虚构故事。

人们对Agnes Hatheway几乎一无所知,仅凭她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福特镇三一教堂的墓碑知道她的生卒年份,并因此得知她比丈夫年长八岁。教堂留存的文件显示,他们结婚的时候,剧作家当时18岁,他们婚后六个月就诞生了第一个女儿Susanna。

Maggie O’Farrell撰写的这部小说是第一部关于Agnes的虚构故事。我称之为情感小说,而非情节小说。关于剧作家的生平材料大概只需两三页就能写完,因此一部关于其妻子和家庭生活的小说并没有太多情节可供想象。从一个女性作家的心灵出发,想象一个16世界的家庭主妇,也许最好的表达就是情感和情绪。在O’Farrell的想象中,Agnes并非一般的农村主妇。剧作家遇见的Agnes是距离斯特拉福特镇一英里的邻村大龄女青年,家有薄产,但在婚恋市场处于很不利的地位。小说中的Agnes在森林和田野中成长,与树林、植物、飞鸟和草药有一种天赋的连接。虽然不识字,但她具有阅读人心灵的神秘能力,善于用草药治愈疾病。

来自网络

O’Farrell采用现在时态书写。英语(包括其它欧洲语言)小说用现在时书写,会营造不同于过去时态的叙事效果。对于从小受教于没有动词时态概念的中文读者来说尤其明显。临场感是中译本无法翻译的一个方面。我所知道另一个用现在时态书写都铎时代故事的作家是Hilary Mantel,她的《狼厅》(Wolf Hall)三部曲在我看来是过去半个世纪最好的英语小说。在Mantel的都铎世界中,读者经常会发现自己站在人物的身后看见和听见。

沉浸在现在时态叙事中,读者的视角会悄然拉近到人物所处的空间之中,或者是通过人物本人的视角,或者是通过她对话者的视角,参与到故事中。我常常觉得自己就处在Henley Street这家人拥挤的屋檐之下。有时候觉得是飘浮在其中,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些人物都是死去400多年的鬼魂。

这样的感觉也可能和O’Farrell大段大段的情绪渲染有关。情节简单,作家必须在人物内心和情绪上用足笔墨。她使用的词汇和句子也比较简单。这种简单制造出近距离。作者赋予Agnes独特的触感,我怀疑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塑造Agnes敏锐的心灵。

对于不了解剧作家及其家庭情况的读者来说,小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可能会认为即将死去是Judith。但是作者在以一种骇人的方式提供了暗示。Hamnet在妹妹生病昏睡时四处寻找大人,终于在院子里等到了奶奶出现。奶奶Mary看到他时惊吓道:“你吓死我了!你在干嘛,孩子?你看上去像个鬼一样,站在那的那个样子。”在未来的日子和年岁里,玛丽会告诉自己,她从未说出这些话来。('You frightened me! Whatever are you doing, boy? You look like a ghost, standing there like that.' Mary will tell herself, in the days and weeks to come, that she never said these words. )

剧作家在20岁的时候就拥有了一个三个孩子的家庭。关于他20岁直到确信他在伦敦剧院界找到立足之地的这六七年时间,传记作家们有很多毫无意义的猜测。O’Farrell虚构的Agnes年轻的丈夫在16、7岁退学之后成为了她家的拉丁语私教,在手套商父亲约翰眼里一无是处,经常被施以拳脚打骂。他厌倦手套作坊的气味,更想逃避父子关系。双胞胎出生后不久,Agnes独具慧心,鼓励他前往伦敦,将来把妻儿接去,从此远离家乡。她也知道这将是一次巨大的冒险。此后近三十年,Agnes和孩子永久地居住在老家,而丈夫远在伦敦生活和工作,每年回来短住。

小说家O’Farrell将这一局面归因于Hamnet在1596年夏天染上瘟疫夭折。实际上,Hamnet作为人物在书中所占篇幅很少。一个孩子的早逝必然是父母无法抹平的痛苦。了解这种痛苦就要从Agnes生产开始。Agnes第一次生产时回到了熟悉的森林,自己动手迎接第一个孩子,这是一次极具仪式性的诞生;第二次生产龙凤胎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还有第二个孩子的降生。她曾预见自己在生命临终时有两个孩子陪伴左右,双胞胎的出生违背了这个预言。她一直担心勉强出生并存活下来的女儿Judith不会长大成人。O’Farrell在此做了充分的铺垫。最令人不忍卒读的是Hamnet死后,Agnes为他擦洗身体,一层一折将尚未发育好的身体裹入尸布的过程。

Hamnet的夭亡成为了夫妻关系的一个转折。虽然剧作家在伦敦赚了很多钱,并在孩子死后第二年买下了家乡最大的房产,但此后也更少回到家乡。而Agnes依然每天生活在悲伤和对现实世界的错觉之中,每次在他回家时总是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气息在他身上。她认为那是伦敦的女人的气息。

1600年,在泰晤士河伦敦桥南岸新建的环球剧场上演了一部新戏Hamlet。小说家安排Agnes第一来到伦敦,目睹了丈夫饰演的国王鬼魂对Hamlet呼唤:Adieu, adieu, adieu. Remember me。这才达成Agnes对丈夫的和解。

据斯特拉福特地方志记载,16、17世纪的当地发音中,Hamlet和Hamnet是完全一样的词。在英语拼写标准化达成之前,英语书写根据当地口音有所不同。Shakespeare就有七八种拼写。剧作家给第一个儿子取名应该是用了他的发小、小镇面包师Hamnet Sadler的名字,小女儿则用了Sadler妻子的名字Judith。他们的友谊贯穿了一生。Sadler不仅是剧作家遗嘱的见证人,在其遗嘱中还获赠 26先令金币。

从文学史和批评的角度,我不认为Hamlet和Hamnet有关系。莎士比亚的戏剧有一部分是改编前期的作品。据考,1580年代或更早伦敦曾上演过一部Hamlet,里面也有鬼魂,但剧本已经失传。但是,剧作家是否会在写作和上演这部戏剧时,听到Hamlet的名字想起自己的儿子,这大概是可能的。而通过戏剧来推演剧作家的心路历程,这只能交给小说家言了。

在戏剧全集中,孩子夭亡的情节很少。《约翰王》以及《理查三世》都有过几行,但那几个孩子都是英格兰王子。而且这两部都是剧作家丧子之前写的。在现代医学发达之前,夭亡是人类社会常见的事件。剧作家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未成年;Hamnet Sadler夫妇生了十四个孩子,七个夭折;Judith 的三个孩子都未能成年,其中一个也是11岁。

剧作家早已经典化,对于其人的想象也成为英国文艺界的执念。2019年的电影All Is True虚构了剧作家告老还乡直至逝世的家庭生活,故事核心也是围绕Hamnet之死。但是编剧在很多地方显得做作或笨拙,整部电影可能就是几个莎剧老戏骨的致敬加玩票之作。

从过去几个世纪的阅读和研究中,我们感受到剧作家对自己在诗歌和戏剧上的作为并不太以为然,对流芳百世更不感兴趣。但他一定不曾想到,几百年后,他和夭折的儿子会在各种小说、电视和电影里不断出现,以这种方式永存世间。


-fi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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