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学教授谭亮：三大维度打造中国企业出海“硬实力”

南方财经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袁思杰 香港报道

2025年，中国企业出海浪潮持续澎湃。

海关总署数据显示，前10个月，我国货物贸易出口达22.12万亿元同比增长6.2%，全行业对外直接投资同比增长7%，其中对“一带一路”共建国家非金融类直接投资增幅高达 22.3%。

在此背景下，香港大学经管学院实务教授谭亮接受了南方财经全媒体记者专访。他指出，当前出海环境在政策合规、竞争格局与本地化需求上发生结构性变化，企业需以AI为基建、以本地化为核心、以代际协同为动力，打造出海“硬实力”。

作为长期深耕全球化战略与企业管理领域的专家，谭亮曾在阿里巴巴、通用电气等知名跨国企业担任核心管理岗位，拥有丰富的企业战略咨询经验，其研究聚焦AI 赋能、跨文化管理与出海模式创新，为众多出海企业提供战略指导，对行业趋势有着深刻洞察。

数字化与人工智能等技术的演进，正降低企业出海的门槛，尤其为中小型企业开辟了迈向更广阔市场的路径。世界贸易组织《2025世界贸易报告》预测，到2040年，AI有望带动全球贸易增长近40%，进一步印证了技术对企业出海的助力。

谭亮认为，在 AI 深度融入的当下，其在市场调研、供应链管理、营销、客服及合规等环节的赋能作用日益凸显，已成为出海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

谭亮建议，中小企业及年轻企业家出海需全面拥抱 AI，扎实提升全球化与本地化双向能力，将代际差异转化为成长机遇。从产品出海到能力、规则与品牌出海，唯有以系统思维破解合规难题、以 AI 技术提升运营效率、以本地化深耕筑牢市场根基，中国企业才能在全球竞争中行稳致远。

中国企业出海进入新阶段 

《21世纪》：对比10年前，当前中国企业新一轮出海浪潮中，外部环境在政策合规、全球竞争格局、本地化需求上发生了哪些最关键的变化？这些变化对企业的战略制定提出了怎样的新要求？ 

谭亮：首先我深切感受到，我们正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在这一宏观背景下，中国企业出海所面对的环境已发生深刻演变。具体而言，我认为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在政策合规层面，变化尤为明显，我相信许多企业界同仁都深有同感。若细究其内涵，可归纳为三点：第一是关税政策的波动。对大多数出海中国企业，尤其是外贸相关企业主而言，感受最强烈的是关税方面的变动。

第二是ESG（环境、社会与治理）要求的升级。十多年前，ESG对中国企业的全球化业务更多是一个需要学习和融入的议题，而如今它已成为一个“必选项”，从可选项转变为刚性要求。

第三是数据合规的复杂性日益凸显。在数字化与AI方兴未艾的当下，各国对数据的重视程度不断提高。美国、欧洲、亚太等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数据立法严谨程度不尽相同，而对中国企业而言，如何妥善管理数据、积极配合当地监管与合规要求，已成为出海过程中的关键课题。

这是第一个层面的变化，即政策合规维度的结构性升级，主要体现为关税、ESG和数据这三大重点。

第二个层面的变化体现在竞争格局上。回望二十年前，中国企业出海多以大型企业为主，主要竞争对手是当地的本土企业或跨国公司。而今天，出海主体已从大型企业扩展至广大的中小企业，呈现出“成批量、规模化”的特征。由此带来的新现象是：中国企业不仅要与海外本地企业、跨国巨头竞争，还与其他出海中国企业形成既竞争又合作的新关系，即所谓的“竞合关系”。 

因此，除了政策合规之外，竞争环境的变化是当前出海浪潮的第二个显著特征。 

第三，2025年中国企业出海已进入一个特征鲜明的新阶段，即本地化需求变得尤为强烈。根据以往与企业交流的经验，中国企业出海大致可划分为四个阶段：从最初的纯出口，逐步发展到高度全球化，再到跨国经营，最终深化为本地化运营。

积极推动人才本地化

《21世纪》：你提出的AGI框架中，G（Glocal出海本地化）强调“全球整合与本地响应”，而当前不少中国出海企业正陷入“全球标准难落地、本地创新难协同”的困境，你在为世界500强企业讲授跨文化管理时，发现中国企业在平衡“全球化战略”与“本土化执行”上最容易踩哪些坑？ 

谭亮：我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挑战：第一个是“总部思维”的误区。许多企业仍习惯于以总部视角指导海外市场的前线工作，这种思维在实践中面临显著挑战：其一，对当地市场的理解不够深入；其二，市场响应速度不够迅速；其三，海外团队与总部团队在沟通协调上也存在不少障碍。

因此，这种总部思维的模式在出海实践过程中常常面临巨大挑战。

第二个挑战在于组织架构。尽管很多企业在海外设立了分公司，但在实际运作中，这些分支机构往往缺乏关键决策权，尤其是人事权与财务预算权。表面上虽有本地组织，却难以形成真正能够及时响应市场变化的决策主体，导致海外团队只能被动执行、等待指令，形成“等、靠、要”的组织行为，进而加剧矛盾，影响运营效率与灵活性。 

第三个挑战涉及人才培养。不少出海企业仍习惯性偏好外派人员，尤其在海外团队核心岗位的设置上。今年调研显示，中国企业出海的海外人力需求已达500 万量级，但关键岗位仍以外派为主。所以挑战在于如何处理外派人才与本地人才之间的矛盾。

我的个人观点是，企业应坚定推进人才本地化，以更好适应海外市场发展。

《21世纪》：现在很多出海企业的核心团队呈现多代际特征，既有经验丰富的70后、80后管理者，也有敢闯敢试的90后、00后等新一代企业家。这种代际差异会给出海企业的管理上带来哪些机遇和挑战？你如何看待代际领导力的培养？

谭亮：首先从机遇来看，我们应积极看待代际多元化的优势。70后、80后正值当打之年，他们积累的丰富经验能在开拓新市场时起到保驾护航、管控风险的作用。

而90后、00后作为“数字原住民”，对数字化工具、社交媒体的应用能力具有天然优势。两者在能力与视角上高度互补。如果团队能够秉持共同成就、协作共赢的心态，善于发现彼此闪光点，那么这种代际融合将为企业带来巨大的共同发展机遇。

当然，机遇背后也需克服一些挑战。关键在于各方不能仅仅从自身立场出发，而应换位思考，理解不同代际成员的价值主张，共同营造一种以欣赏、求同存异为主的文化氛围，认识到差异本身所能创造的价值。打造这样的团队文化，将有助于更好地应对代际协同中的各类挑战。 

AI是出海企业的基础设施 

《21世纪》：你为多家行业领军企业制定2026至2028年AI战略规划，在出海场景下，AI 技术最适合在哪些环节为企业赋能？ 

谭亮：我认为AI时代已经全面到来。自2022年ChatGPT问世，到2025年初DeepSeek推动技术平权，所有个体都能切身感受到AI的存在。

在中国企业出海过程中，AI也正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以阿里巴巴国际站为例，其已在客服、风控、营销等领域部署“数字员工”智能体。

具体来看，AI在出海业务中的应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向：第一是市场调研，通过AI高效收集信息并生成高质量的调研报告；第二是供应链管理，AI在需求预测、库存管理、实时监控与风险预警等方面显著提升效率；第三是营销环节，例如阿里巴巴国际站近期推出的营销智能体OKKI AiReach，可帮助卖家快速拓展与留存客户；第四是客户服务，AI智能体能够实现7×24小时毫秒级响应，且回复质量稳定，不受工作时限、人力与情绪限制；第五是合规领域，AI在企业出海的风险识别中起到关键作用。

总结而言，在中国企业出海过程中，AI已在市场调研、供应链、本地化营销、客服及合规这五个领域产生实质影响。 

《21世纪》：对于那些正准备进军海外市场的中小企业和年轻企业家，你有哪些核心建议？

谭亮：对于正在出海的企业家，我主要有三点建议：第一，全面拥抱AI，因为AI已不再仅仅是加分项，而是必不可少的基础设施，深度融入AI将为企业出海提供核心支撑。

第二，中国企业出海已有数十年历程，从改革开放初期的产品出口，逐步演进到海外建厂、本地化运营。某种意义上，我们已从“产品出海”走向“能力出海”“规则出海”乃至“品牌出海”。因此，无论处于哪个阶段，都需要扎扎实实练好内功，夯实自身实力。

第三，在团队建设方面，建议不要将代际差异视为矛盾或冲突，而应将其视为相互学习、共同成长的新机会。不同代际的经历与视角如能有效融合，将帮助团队以更系统、更求同存异的方式提升整体能力，在出海道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实习生谢巧云对报道亦有贡献）

策划：赵海建

记者：袁思杰

监制：朱丽娜

编辑：和佳

设计：郑嘉琪

视频制作：袁思杰

出品：南方财经全媒体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