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中国英国商会主席：英企对华信心日趋乐观，三成计划扩大投资

南方财经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 北京报道

“目前，约三分之一的受访企业计划扩大投资，略超40%的企业保持现状，仅有极少数考虑缩减。市场规模与完善的基础设施是重要支撑。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下，中国展现出更强的可预测性与稳定性，这对英国企业极具吸引力。” 中国英国商会主席陶克瑞(Chris Torrens)在北京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说道。

12月9日，中国英国商会正式发布《在华英国企业：2025-26年度商业信心调查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报告表明，英国企业总体对其在中国市场的前景日趋乐观，多个重点行业认为明年有望成为疫情以来业务表现最为强劲的一年。

陶克瑞表示，“这种积极态势与英国对华坚持务实合作的政策密不可分。今年以来，两国重启经济财金对话，经贸联委会等重要政府间合作机制，为解决市场准入等议题提供了更加稳定、透明的沟通框架。”

本次调查报告共收录超过300家在中国大陆运营的英国企业的观点与预期。报告显示，英国在华企业全年营收预期较去年小幅回升，38%的企业预计2025年收入将高于2024年，较去年调查上升5个百分点：预计收入下降的企业比例维持在28%，与去年持平。

陶克瑞指出，随着英国脱欧后对外政策自主性增强，其对华合作更集中于优势互补领域。法律服务市场的开放已成为近期亮点，金融、专业咨询及生物科技等服务业合作潜力巨大。英国企业不仅关注中国市场，也致力于成为中国企业全球化进程中的第三方合作伙伴。

谈及英国企业如何应对来自本土企业的竞争，他表示，英国企业在心态调整方面整体走在欧洲企业前列，正以更有结构性的方式应对这一挑战。随着中国在多个关键领域已全球领先，如电动车、可再生能源等，外企面临的现实是：要么继续竞争，要么转向合作。

“如今许多英国企业逐渐认识到，与中国领先企业建立合作伙伴关系，反而能使自身受益。可以说，形势已发生转变：现在拥有技术、专利、专业能力和领先产品的往往是中国企业，而英国企业可通过合作获取这些优势，实现共赢。”陶克瑞说。

21世纪：今年是英中共同构建面向21世纪的全球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十周年。在你看来，这一伙伴关系对英国意味着什么？英中关系在英国外交体系中具有怎样的独特意义？

陶克瑞：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英中关系目前已重回正轨。过去十年中，曾有四、五年时间几乎没有任何高层互动，坦率说，这在部分程度上源于英方当时的僵持或犹豫。因此，当前能够回归正常轨道是非常积极的信号。

英中关系的特殊性可追溯至新中国成立初期：英国于1950年1月6日承认新中国，是最早承认新中国的西方大国，随后于1972年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英国于1973年派出贸易代表团访华——我对此印象深刻，因为我的姑母曾是代表团成员，她作为航空航天工程师参与了当时在上海的相关合作洽谈。这体现出英国长期以来视中国为重要的贸易伙伴。可以说，英中关系具有延续数十年的“特殊性”。

21世纪：基于这一基础，如何看待当前两国的经贸格局？英国是中国在欧洲的第三大贸易伙伴、第三大投资目的地和第三大外资来源国，而中国是英国在亚洲最大的贸易伙伴。目前还有哪些经贸合作领域尚未充分挖掘或仍具发展空间？

陶克瑞：服务业的发展潜力正在加速释放，未来最大的增长仍将来自这一领域。英国经济高度依赖服务业，许多制造业早已转移。这使得英国能与中国开展比欧盟更灵活、更多元的贸易合作——因为欧盟对制造业的依赖使其更关注所谓的“中国竞争”，而英国的经济结构不同。

过去12个月，法律与金融服务领域的在华英企信心明显增强。我们认为，更广泛的商业咨询与专业服务领域也存在巨大潜力。英国企业完全能够支持中国企业在英发展、在华运营以及国际化布局。英国服务企业可成为中国企业拓展全球市场的理想第三方合作伙伴，而不限于双边范畴。

必须指出，大多数中国企业的国际化历程仍相对年轻、经验有限。我早年曾与中国能源央企合作，它们是最早“走出去”的中国企业之一，上世纪90年代末即进入非洲等高风险市场。此后如海尔、联想等企业相继国际化，但拥有二、三十年国际经验的中国企业仍属少数。相比之下，英国服务类企业拥有数十年的全球化经验，这为双方在中国企业“走出去”进程中建立互利合作提供了巨大潜力。

21世纪：根据报告，英国企业对中国市场前景的信心正在增强，多个行业预计2026年将成为疫情以来业绩最佳的一年。推动这种乐观情绪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陶克瑞：在我看来，主要驱动力之一是政府间互动重新活跃。英国政府已明确阐述其对华关系目标，并制定了连贯的战略与政策——强调稳定、务实与长期合作，重建可预测性，而这些在过去几年曾有所缺失。与此同时，频繁的高层访问、交流与人脉往来——无论是政府间对话，还是企业与中国政府及机构的直接沟通——都在持续推动关系发展。

此外，许多英国服务类企业在各自领域处于全球领先地位，能够在中国推进国家战略目标的过程中提供支持。展望未来，中国“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的重点方向，与英国的优势领域高度吻合。因此，我认为英中之间的需求匹配度更高、合作意愿更强，共同推动了英国企业对当前及未来在华发展的乐观预期。

21世纪：报告显示，约三分之一受访企业计划在2025–2026年扩大投资，大多数企业则维持现有投资水平。推动这些决策的关键因素是市场规模，还是技术创新？

陶克瑞：两者都至关重要。中国市场规模庞大，尽管近年来制造成本、土地与劳动力成本随发展上升，但中国仍具备卓越的基础设施、丰富的高素质人才，整体运营成本仍具竞争力。我们也看到越来越多企业在华设立研发中心。调查显示，约三分之一受访企业认为中国的国家战略方向与其业务目标高度一致，这增强了他们的信心。

目前，约三分之一的受访企业计划扩大投资，略超40%的企业保持现状，仅有极少数考虑缩减。市场规模与完善的基础设施是重要支撑。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充满不确定性的环境下，中国展现出更强的可预测性与稳定性，这对英国企业极具吸引力。

21世纪：近年来，中国本土企业在新能源、电动车、人工智能等新兴领域竞争力大幅提升。英国企业如何看待这一变化？是否正在调整战略？

陶克瑞：我认为，英国企业在心态调整方面整体走在欧洲企业前列，正以更有结构性的方式应对这一挑战。随着中国在多个关键领域——尤其是科技相关行业如电动车、可再生能源、电池等——已生产出全球领先的产品和技术，外企面临的现实是：要么继续竞争（这正变得越来越困难），要么转向合作。

如今许多英国企业逐渐认识到，与中国领先企业建立合作伙伴关系，反而能使自身受益。可以说，形势已发生转变：现在拥有技术、专利、专业能力和领先产品的往往是中国企业，而英国企业可通过合作获取这些优势，实现共赢。未来几十年格局可能再次变化，但从汽车行业演变已可见一斑：从德系车企早年进入中国，到中国企业学习成长，再到比亚迪等成为市场领导者，合作与竞争格局已发生根本性转变。

21世纪：展望中国未来的战略方向，“十五五”规划将推动“中国式现代化”并深化高水平对外开放。这将为英国企业带来哪些机遇与挑战？哪些合作领域最值得关注？

陶克瑞：“十五五”规划的重点与英国企业的优势领域契合度较高。英国在生物科技、部分人工智能技术等方面具有全球领先优势，可与中国整体发展战略互补，同时英国也能从合作中学习与受益。此外，医疗健康领域潜力巨大。中国提出“健康中国2030”并提升公共卫生治理水平，这与英企优势高度契合。

在环境与气候领域，英中均承诺推进绿色低碳发展。英国也能从中国在光伏、风能等新技术创新中获益。因此，我认为医疗健康、绿色发展与科技创新将是未来重点合作方向。

21世纪：在政策层面，英国企业最希望看到哪些方面的改善？

陶克瑞：这在不同领域差异较大，难以一概而论。但调查确实反映了若干具体诉求，我们后续可提供更多细节。法律领域扩大开放近期已经取得显著进展，例如联营律所模式的落地使英中律所能够合作，并允许英国律所在华开展业务，这是一项突破性进展，其影响已超越一线城市。调查还显示，英国企业——尤其是处于扩张阶段的企业——正积极考虑进入更多二三线城市，而不限于东部沿海一线城市。这些都为英国企业打开了更广阔的空间。

21世纪：过去几十年，中国对英直接投资规模显著。如今，随着中国企业新一轮“走出去”，在当前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下，英国是否继续鼓励吸引中国资本？英国政府应如何营造更有利的环境？

陶克瑞：我认为英国政府已展现出欢迎中国投资的明确态度。我们看到中资对英国多个领域表现出兴趣，包括汽车、电动车以及消费品等市场进一步开放的行业。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得益于英国脱欧后所获得的制度灵活性。

当然，你提到的地缘政治因素也十分重要。例如俄乌冲突使欧洲整体地缘环境更趋复杂，美国在贸易与地缘政治方面的政策调整也会产生影响。因此挑战确实存在。

但英国政府的重点是推动互利共赢的贸易与投资合作，尤其是在中国具备领先优势、能同时惠及英国消费者与环境的领域。英国生活成本较高，因此高质量、价格更具竞争力的中国电动车将受到欢迎——既能减轻家庭能源开支，也有助于环保。

随着英中贸易规模扩大、中国产品更深入融入英国消费者日常生活，这将有助于改善英国乃至欧洲公众对中国的整体认知。我认为这是促进双边关系良性发展的重要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