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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五十年忌:朝向内心的流亡

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09-16 15:54:36

(原标题:丰子恺五十年忌:朝向内心的流亡)

50年前的今日,1975年9月15日,漫画家、散文家丰子恺,因癌症病发于上海华山医院病逝,享年76岁。3年后的6月5日,一则为丰子恺平反的书面通知送到其长子丰华瞻手中。他在国家彷徨的10年中被埋没的漫画及随笔,这才逐渐浮出历史的地表,成为一门显学。

而在大陆之外,丰子恺的日常书写则备受推崇。正是香港学者小思(原名卢玮銮)在1970年代中期,首度向香港公众系统介绍了丰子恺的艺术世界。如今,虽然画坛已难以寻觅“子恺漫画”的后继,但丰子恺已然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如同拓片般,拓印自旧时江南的幽暗风景,被传递,被展读,被文化旅游产业所征用。细察丰子恺在当代的接受史,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告别宏大叙事的思潮。透过阅读丰子恺,久已迷失的日常,重新成为我们文化感受力的核心。

重新发现丰子恺

在经历新批评以降的理论爆炸后,我们已不再相信一个宏大的、线性的文学史叙事。或许,应该有一种文学的地质学,在其中,不同时代的文学地层互相挤压、融合、创造、再生。某一具体作家,其生平与作品,不过是文学地层之间地质反应的产物,是一块留有时代印痕的化石。透过不同化石的组合,论者可以拼出截然相反的文学史叙事。故而,重写文学史仍是必要的,这一行为,往往是对当下文学境况的间接回应。

在其于1975年逝世时,丰子恺似乎难以逃脱被历史的地层吞没的命运。彼时的读者倾向于将他视为一位非关政治的儿童画家,因其主题的次要性而难以成为文学艺术史叙述的主流。革命文学的宏大叙事规定了论者的视野,他们目力所及的,乃是霍布斯式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文学不过是由无尽的斗争磨砺出的些微火星。

即使到改革开放初期,主流学界对丰子恺文艺成就的盖棺定论,依旧着力强调其与革命若即若离的关系。他被描述为革命的“同路人”,上海作家王西彦写道:“纵观他的一生,他应该是属于归向革命洪流的,是革命队伍中的一个战斗成员,不过在前进的道路中,步履比较缓慢,有时且不免有些踟蹰而已。”由是,丰子恺与俞平伯、梁实秋、林语堂等非革命的,甚至带有那一时代语境下的“政治污点”的作家的联系被淡化,他思想世界里尤为重要的佛教因素,甚至一度遭到忽视。有论者称,丰子恺之所以皈依净土宗,不过是受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思想影响而误入歧途。

大陆之外,丰子恺的文化声誉,则较少被此类宏大叙事遮蔽。1970年代,香港作家小思发现了丰子恺漫画及散文的价值。她遂成为香港首位向大众推介丰子恺的学者,并与晚年的丰子恺建立了书信联系。小思回忆道:“那时,我为漫画配上文字的文章,刊登于《中国学生周报》,在选取丰先生的漫画时,我都是面向年轻人而选材。我借文字带领那些不认识丰先生的漫画画意的年轻人,进入画中。”在丰子恺作品于大陆重新结集出版前的1977年,她就已在香港编辑、整理丰子恺的闲适散文及其他文字作品并付梓。

与此同时,大陆的报刊上也开始出现解冻的信号。1978年8月23日,上海《文汇报》以《丰子恺遗作》为题发表一幅画作。不久后,在丰子恺亲属与友人的共同努力下,一篇丰子恺的生平小传于北京的《新文学史料》杂志见刊。但迫于彼时大陆的文化氛围,人们必须审慎地处理丰子恺留下的文化遗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1983年,丰子恺之女丰一吟编选出版父亲的首部散文作品集时,与佛教相关的内容遭到大面积删除。

不过,随着思想环境的变化,1980年代中期以来,有关丰子恺的出版物愈发丰富,丰子恺研究也逐渐有了更多元、丰富的向度。1984年,丰子恺的亲友建立了一个小型的非营利团体——丰子恺研究会,并开始编印内部通讯刊物《杨柳》。这一刊物最初由丰一吟编辑,后来则由桐乡县政府主持。

之于他的故乡,丰子恺也已然成为一张可以用来招徕海内外游客的文化名片。1985年,丰子恺逝世10周年之际,其位于石门镇的缘缘堂旧居得到重建并正式对外开放。在他笔墨间浮现的文学地标,再度变得具体,尽管在一开始,这一商业纪念馆,充斥着廉价旅游纪念品和丰子恺作品的仿作。但它的出现却意味着,在长久的空白之后,丰子恺重新成为了当代文化地景的一部分。

儿童的崇拜者

然而,当丰子恺被看作一座文化富矿得到充分商业开掘时,当他为普通读者创作的漫画遭翻印成售价高昂的精美画册时,之于21世纪的读者,我们究竟应该在怎样的文化坐标系中,确定丰子恺的位置?

透过回望丰子恺作品的早期接受史,我们或许可以觅得一份答案。早在1941年,丰子恺的散文集《缘缘堂随笔》就已被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翻译成日语,作为中国丛书的一册出版。在该译本序言里,吉川幸次郎称赞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对此,他解释道:“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那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之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缘缘堂随笔》

丰子恺|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年4月


无独有偶,日本昭和时期的文豪谷崎润一郎在读过《缘缘堂随笔》后,亦表示,“(丰子恺)所取的题材,原并不是什么有实用或深奥的东西,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一到他的笔端,就有一种风韵,殊不可思议”。谷崎润一郎的这篇读后感,于1944年时被夏丏尊迻译为汉语,刊登在《中学生》杂志第67期上。1946年丰子恺读过此文后,著文回应,认为吉川幸次郎与谷崎润一郎“好像神奇的算命先生,从文字里头,把我的习性都推算出来”。

他进一步自白道,虽然他的这些随笔文字都是随意而“盲进”的,但构成这些文字内在张力的,乃是他的“二重人格”:“一方面是一个已近知天命之年的、三男四女俱已长大的、虚伪的、冷酷的、实利的老人(我敢说,凡成人,没有一个不虚伪、冷酷、实利);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天真的、热情的、好奇的、不通世故的孩子。”

在此,我们窥见了那使丰子恺与一众近代作家区分开来的地方:自始至终,他都作为一名儿童崇拜者在创作。

但矛盾之处在于,对童年的推重,乃是一种相对晚近的文化现象。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其《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一书中提到,“儿童”在某种程度上,是知识人为发现自我意识而构建的一种观念,而唯有在现代国家的教育制度之下,儿童与成人之间的结构性断裂才成为可能。儿童被视为预备役的国民,一个中空的容器,可以为不同的观念所濡染。

因此,绝大多数近代作家,虽都写过回忆童年的性情文字,但他们大多像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所做的一样,在童年中寻找着某些根系:它们最终破开沉默的地壤,成长为现在的自己。这是一种弗洛伊德式的童年想象,即认为烙印在潜意识中的童年经历,潜移默化着我们当下的自我构建。儿童,在他们笔下,是有待教育的,是今日之我的未完成形态。丰子恺的儿童崇拜,却全然相反,要求成人以儿童为师。他似乎保持着一种希腊神话似的退化观,认为童年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此后随着年岁渐长,人便不断地堕入尘惘。

日常生活的散文诗

在《缘缘堂随笔》中,我们可以得见丰子恺对儿童崇拜的因由。他所推重的,乃是一个理想化的儿童范式,他们有种近乎神圣的无知,能够跳出成人世界的功利逻辑,避开物质主义的狂热,直接看见事物本身。

譬如,《从孩子得到的启示》一文里,丰子恺问4岁的华瞻,他最喜欢什么事情,华瞻回道:“逃难。”起初,丰子恺困惑不解,在他眼里,逃难是让人“惊慌、紧张而忧患的一种经历”。华瞻却说,自己理解的逃难,“就是爸爸、妈妈、宝姐姐、软软……娘姨,大家坐汽车,去看大轮船”。

由是,丰子恺感叹,儿童“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他是创造者,能赋给生命于一切的事物”。金钱之于他,只是带有雕花的铜质胸章。词语在他眼中,永远是崭新的,浏亮的,没有被捆缚在一条永无止境的意义链条之上,它们将纯然因音色的简洁铿锵而被喜爱。抛开对物质的斤斤计较,放弃对词语的社会含义的执迷,“逃难”一词遂有了别样的光晕。

佛教思想所要求的对物质的淡泊,对“我执”的破除,是构成丰子恺儿童崇拜的精神要素之一。除此之外,明清小品文讲求自我表现的日常书写传统,亦深深影响了丰子恺的随笔写作。对于这些小品文,林语堂曾评价其在写作中“只可表达我们自己的思想和感觉,出乎本意的爱好,出乎本意的憎恶,出乎本意的恐惧,和出乎本意的癖嗜”。

丰子恺随笔的率性与“冒进”,其由业余精神陶染出的松弛感,以及出没于字里行间的吴语惯用字,无不显露出小品文式的性格。从语言、形式到内容,这些看似散漫的文字都是出乎本心的书写。它们不追求言志,不以正统为模范,而是不断凝视着日常生活的奇迹,将它用文字的保鲜盖封存起来。

在回应谷崎润一郎评论的文章中,丰子恺把对日常生活的热忱与否,视作他眼里成人与儿童的分别:“成人们大都热衷于名利,萦心于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实业问题⋯⋯没有注意身边琐事,细嚼人生滋味的余暇与余力,即没有做孩子的资格。”他不单在随笔中,也在那些质朴简洁的漫画中,描绘这些日常。

在创作者的个体存在愈发成为一座又一座孤岛的后现代处境下,对日常生活的小叙事的迷恋早已不再新奇。但我们不能剥离开丰子恺创作时的具体语境,孤立地看待他对日常的强调。丰子恺漫画首次连载,是在1925年,在郑振铎主编的《文学周报》上。嗣后,登载丰子恺早期漫画的杂志,大多是激进的左翼杂志或教育类刊物。这些杂志,希望借丰子恺的漫画,将长三角地区都市青年的注意力,从鸳鸯蝴蝶派小说和其他类别的流行文化那里争取过来。

然而,丰子恺的漫画及随笔却和左翼杂志上的寻常文章大异其趣。他不属于任何文学派别,且从未卷入文坛的意识形态纷争。

与丰子恺同样被归于“闲适文学”作家的周作人、林语堂,则没有他的幸运。他们对晚明小品的文化怀旧,对生活趣味、童心和艺术之本真的追求,很大程度上是对五四以降的启蒙传统的否定。他们或多或少都曾以一个启蒙者的姿态,怀着意识形态的激情进行创作。

但丰子恺念兹在兹,始终是属于此时此地的纯粹艺术。这并非一种逃避,而是一种朝向内心的流亡。纵使世事纷扰,他依然备下一张平静的书桌,郑重其事地度过每一日,就算到了流离失所的战时,他的笔下也时常闪现苦中作乐的幽默与达观。他会用戏谑的口吻,讲述日本飞机轰炸稻草人的场景,也会流连于逃亡路上所见的他乡民风。经由他的笔,一个生命如此鲜活地存在于历史的地层之中,不可毁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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