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08-06 12:27:25
(原标题:在认知偏差的尽头)
得知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以安乐死的方式离世的消息,是在去年3月底一个清冷的早晨。那本早已翻旧的《思考,快与慢》依旧搁在我的书桌,书页折了多处,有些页码边缘微微卷起,使得整本书膨胀得有点像发酵过的面包。是的,对我来说,卡尼曼先生,这位远在彼岸的智者,就是我最重要的一位“知识面包师”。我关于行为经济学那点粗浅的认知骨架,很大程度上是啃了他的几本著作,尤其是这本“面包书”,才勉强支撑起来的。它填充了我对“人如何决策”这一古老命题理解上的巨大空洞。
《思考,快与慢》
[美] 丹尼尔·卡尼曼| 著
江生 于华|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5年4月
更重要的是,正是他交给我的底层逻辑,触发了一系列难以抑制的新思考,催生出一种近乎迫切的表达欲。10多年前,在经历了一段职业转换和思想的倦怠期后,我本已主动停掉了在《北京青年报》上持续多年的专栏写作。然而,卡尼曼的一系列洞见,像一把钥匙,重新拧开了我观察世界的阀门。街角小贩的讨价还价,同事会议上的争执不下,新闻里政策出台后的众生百态,甚至我自己面对选择时的踌躇……都似乎有了一个更贴近人性本真的解读视角。
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夹杂着分享的冲动,竟让我腆着脸皮又找到了《北京青年报》评论部供职的杂文家潘多拉兄,请求恢复专栏写作。所幸,老友宽容。于是,在停笔近两年后,我的文字又断续地见报了,而那一时期的专栏主题,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在尝试用卡尼曼提供的“行为经济学”的框架,解析我所看到的人间万象。现在,这位为我源源不断供给思想营养的面包大师,已然在89岁高龄选择了离席。我必须要为他写点什么,权当是对这位智者的一份微薄祭奠。
一
卡尼曼之于行为经济学,其功勋堪称奠定了整座大厦的基石。这位心理学家出身的经济学家,与他一辈子的挚友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一起,以精湛的专业领域知识以及无可辩驳的一个个社会实验,冷静而精准地揭露了新古典经济学用看似雅致的数学模型构筑的完美“理性人”背后的虚幻。他们的研究揭示:人,绝非冰冷的、精于计算的逻辑机器。在面对得失权衡、风险抉择时,我们的心智更像一个摇摆不定的钟摆,在“规避损失”与“追逐收益”“冒险一搏”与“保守求稳”之间反复震荡,其轨迹充满了非逻辑的波动。
这就是卡尼曼的伟大之处:把我们从黑板经济学构造的“理性”幻境,拉回到一个幽深晦暗、却无比真实的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盘踞着无数看不见的“认知幽魂”——“锚定效应”(Anchoring Effect)让我们不自觉地被初始信息所绑架,哪怕它荒诞不经;“可得性偏差”(Availability Heuristic)让我们依据记忆中最容易提取的、而非最准确的信息来判断概率,恐惧常因此被放大;“损失厌恶”(Loss Aversion)则揭示了一个残酷事实:失去100元带来的痛苦,其强度远超获得150元带来的喜悦,这使得我们常常在变革面前裹足不前,宁可忍受已知的困苦,也不愿踏入未知的改善。
还有“禀赋效应”(Endowment Effect),让我们对自己拥有的东西估值过高;“过度自信”(Overconfidence),让我们在诸多领域(尤其是预测未来时)高估自己的准确度;“框架效应”(Framing Effect),仅仅因为信息呈现方式的不同(如“存活率90%”vs “死亡率10%”),就能轻易改变我们的选择……这些无形的幽灵,在我们意识的暗处低语、牵引,无声无息地将我们引向非理性的歧途,而我们往往对此浑然不觉。
这岂非正应和了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中的喟叹:“世界不过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只是些演员”?我们这些匆忙登台的演员,在名为“生活”的宏大剧目中,何尝不都在被这些根植于大脑深处的认知偏差所导演,上演着一幕幕不自知的悲喜剧?
卡尼曼,这位冷静近乎冷酷的观察者与实验者,用严谨的心理学实证方法,为我们徐徐揭开了这舞台后台的幕布,让我们得以一窥那操纵着万千丝线的复杂机关。他让我们明白,许多看似愚蠢或不可理喻的行为,背后往往有其深刻且普遍的心理机制,而非简单的道德瑕疵或智力不足。
二
卡尼曼这种穿透表象、直抵人性幽微之处的洞察力,绝非凭空降临的学术天赋。其渊薮,深深植根于他生命早期所遭遇的惊涛骇浪与残酷淬炼。迈克尔·刘易斯(Michael Lewis)在其精彩著作《思维的发现:关于决策与判断的科学》(The Undoing Project: A Friendship That Changed Our Minds)中,为我们披露了卡尼曼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与学术心路。
少年卡尼曼,身为犹太人,其童年便在纳粹阴云的笼罩下度过。最令人心悸的记忆定格在1941年纳粹占领下的巴黎。年仅7岁的他,在一个夜晚被父亲从睡梦中急促摇醒。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一句冰冷、沉重、足以压垮任何童稚心灵的生存箴言被反复灌输:要想活下来,就不能相信任何人——邻居、朋友,甚至街上的陌生人,都可能成为告密者。
他被父亲迅速藏匿于公寓的地板之下一个狭窄、黑暗、充满尘埃的夹层空间里。在那里,他蜷缩着幼小的身体,心脏狂跳,几乎不敢呼吸,只能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地捕捉着地板之上那个“正常”世界里传来的每一丝声响:靴子踏过楼板的沉重脚步、粗暴的敲门声、断断续续的德语呵斥、邻居压抑的哭泣……这一切,塑造了他对人性之不可测、世界之凶险的最初也是最深刻的认知。这种在极端恐惧下对“信任”的彻底剥夺,以及对环境极度警觉的生存状态,无疑为他日后研究人类在压力、不确定性下的判断与决策偏差,埋下了最原始也最真切的伏笔。
侥幸逃离法国后,少年卡尼曼随家人辗转来到当时英国委任统治下的巴勒斯坦。然而,安宁并未如期而至。他旋即又亲历了以色列建国之初的烽火连天。青年时期,他在以色列国防军中服役,参与过培训飞行员的心理学评估工作。战争的硝烟、生命的脆弱、集体狂热与个体恐惧的交织、在生死攸关的压力下人们决策的种种变形……都成为他观察人类非理性行为的天然实验室。
这种双重淬炼——纳粹阴影下的个体生存挣扎与建国初期集体命运的抗争——使他对人性之幽微复杂与命运之无常诡谲,拥有了刻骨铭心、远超书本的切肤体察。他不仅洞悉了人类个体在极端压力下抉择的脆弱本相,更在自身的情感与立场上经历了深刻的撕裂。
这种撕裂在他对待故国以色列的态度上体现得尤为微妙而执拗。1973年“赎罪日战争”爆发之日,当时正在美国访学的卡尼曼,尽管对这场战争的爆发有诸多疑虑,但强烈的同胞情感和对以色列存亡的忧惧,促使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辗转万里,第一时间返回战火纷飞的祖国,希望能为同胞尽一份心力。
然而,战争结束后,以色列政府拒绝归还战争中非法占领的阿拉伯领土,以及战争中针对阿拉伯平民的某些残酷行径,又让他感到深深的失望与道德上的不适。这种内心的冲突最终促使他做出了一个看似矛盾的决定:他借由第二次婚姻的机会,选择了彻底离开以色列,定居美国。
这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怯懦或逃避,而是一个深切理解人性之复杂(包括民族情感与暴力冲动)、对“正义”与“生存”有着痛苦权衡的灵魂,在巨大的历史洪流裹挟下做出的艰难抉择。这种选择本身,正是其理论中“系统一”(System 1)——基于情感、直觉、身份认同的快速反应——与“系统二”(System 2)——需要审慎思考、道德判断的缓慢认知——之间激烈交锋的活生生写照。他理解个体在战争机器前的渺小无助与情感驱动,同时也难以割舍对同胞命运的关切,更无法违背内心对某种普遍道义原则的坚持。这种内在张力伴随了他的一生。
更有意味也更具悲剧色彩的是,卡尼曼晚年的思索,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黑色礁石,显露出另一层深邃的忧思与无力感。他开创的行为经济学革命,初衷是帮助人们认识自身的认知局限,从而做出更好的决策,获得更自由、更明智的人生。
然而,他无奈地目睹着自己揭示的人性弱点,被资本与权力的巨轮无情地裹挟、利用。那些耗费他毕生心血研究的认知偏差——锚定效应、损失厌恶、社会认同(Social Proof)、稀缺性(Scarcity)……非但没有成为人们武装自己、抵御操控的盾牌,反而成了商业巨头精心设计消费陷阱的利器,成了政治操弄者煽动情绪、引导舆论的杠杆,更成了互联网巨头用算法编织信息茧房、精准推送、诱导沉迷、榨取注意力和数据的核心密码。
因此,卡尼曼曾不无沉痛地慨叹:“我们(行为经济学家)揭示了人性弱点,却未能赋予人们足够的抵御之力。” 这句沉甸甸的话语,犹如《浮士德》中梅菲斯特那充满嘲讽的低语——知识纵然伟大,光芒万丈,却未必总能导向善的路径,甚至可能成为更精巧作恶的工具。
卡尼曼思想中那束曾经照亮人类认知迷雾、旨在带来解放的理性之光,在现实世界的复杂博弈中,被无情地扭曲、折射、利用,最终竟异化成了新的、更为隐蔽和高效的操控工具,被资本与权力的巨手所肆意滥用。这无疑是一个充满辛辣讽刺的悖论,他穷尽智慧试图理解人性、改善决策,却最终收获的是未曾料想到的苦涩果实。
三
最终,卡尼曼以89岁高龄,选择了自我意志的归途。这个结局本身,宛如其辉煌学术生涯的一个极致隐喻,一个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注脚。他毕生致力于研究人类决策中的非理性暗礁,揭示那些将我们引向歧途的认知陷阱,孜孜不倦地提醒世人警惕“快思”(系统1)的直觉陷阱,呼唤“慢想”(系统2)的审慎光芒。然而,这位洞悉了人性迷宫所有曲折暗道的大师,最终却以一种被世俗视为最需要理性决断、最需要克服本能恐惧(对死亡的恐惧)的方式——自主结束生命——离开了这个充满了“噪声”(Noise,他晚年另一重要研究主题,指判断中不必要且有害的变异)、混乱与非理性的世界。
这决绝的转身,留给世人无尽的叩问:他是否在生命的终点,以终极的实践,验证了人类在绝对孤独与终极命题面前理性框架本身的脆弱性?抑或是,他通过这最后的抉择,终于彻底摆脱了“快思”的直觉冲动(对生的本能眷恋)与“慢想”的审慎权衡(对责任、后果的无穷思虑)那永无止境的撕扯与煎熬?他是否由此逃离了那个他亲手描绘得无比清晰的“认知牢笼”,抵达了一种终极的、永恒的“认知放松”(Cognitive Ease)?在那里,不再有偏差的困扰,不再有决策的负担,不再有系统1与系统2的永恒角力?对这一切,我们当然无从确知。
斯人已逝。书桌上,卡尼曼的代表作《思考,快与慢》依旧静静地摊开在案头。春早的阳光斜射进来,落在略显陈旧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折痕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昔日在我眼里的知识面包,此刻也仿佛一座无声的纪念碑,纪念着这位曾以无与伦比的智慧与勇气,为我们解析人类心智迷宫、最终却选择以一种最令人深思的方式悄然走出这座迷宫的思想巨匠。在认知偏差的尽头,卡尼曼不仅留下了他的行为经济学思想遗产,更留下了诸多关于理解、关于局限、关于自由、也关于生命尊严的永恒话题,考验着仍在迷宫中摸索前行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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