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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真实的人性相遇

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06-30 14:44:07

(原标题:与真实的人性相遇)

朱桂英

几年前从媒体文化副刊辞职之后,我到一个江南小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小城的生活安逸而宁静,我由此获得了一个额外的空间来凝神细看已经成为记忆的日子,发现自己需要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而沉重的课题,重新检视自己此前深深认同的理想与价值。回忆自己主持策划过的种种文化议题,让我深感不安的,是我对人性完美与社会进步的种种想象。我把这种想象带入我对很多人与事的把握与理解之中,唯愿自己所有的努力配得上想要成就的良善之事。然而,我的想象与愿望都承受不住来自生活与时代的真实地撞击。我对完美与良善的执念有多深,真实撞击带来的痛苦就有多深。记得暮春微凉的清晨里,江南的树有鲜亮的叶子安静的花,我会在树下站立很久,沉入一个人的沉默里,与来自四面八方不可名状的痛苦感做着浩浩荡荡地搏斗。痛苦落下来再又散去,那些时刻仿如一场梦,梦中的人与事,带来真实的痛苦,却没有真实感。

心理学家会把“无法把握自以为确认的经验”称为自我解离,往往与巨大的压力或者创伤感相关。压力的来源因人而异,对创伤性事件的体验方式也因人而异。我在自己心里反复为自己分析,试图构建一个完整的叙事,把内在自己真正承受的一切都容纳其中。然而有那么一些丑陋糟糕的人与事,我无法允许它们进入关于我的叙事里。那是一种来自自我深处曲调单纯的绝对。在阿伦特对雅斯贝斯的赞辞里,这样的绝对是一种誓言,只要我活着,有些事情就绝对不可能发生,我以我全部的人性去保障,如果发生了,我愿意自我不存在,愿意死去。这样的誓言,是在理性被践踏的时代,坚持理性;爱被轻蔑的时代,依然柔软地爱着;权力无比傲慢的时代,依然虔敬生活。但是,很多次,当我合上哲学家对自己敬佩之人的赞辞,我发现,我们更多地生活在那个绝对被越过去的时刻:有些事情发生了,自我被砸伤甚至因重负而弯曲,我如何依然当我自己,不把“不存在”作为唯一成熟的方案。

我很难不去想到江绪林,一位怀着“把学术作为志业”的神圣感的学者,在某个神秘的绝望时刻,选择了把不存在作为应对痛苦的方案,选择了把死亡作为生活的庇护所。刘擎在悼词中提到,自己曾建议江绪林去接受心理咨询,然而在江绪林的严肃辨析中,“心理咨询是现代性的发明,是将道德、价值和信仰的危机完全化约为技术性的心理问题,是逃避和扭曲,而不是在真正面对深刻的人性问题”。他以绝对的真诚,选择直面人性永无解答的复杂奥秘,却把浓重的黑暗引向了自己。可以想象,与绝望迎面相撞的时候,人类思想史上最明亮的理想,远如星辰,无可慰藉。或者,我还有一种想象,想象他接受了心理咨询,那个让人并不真正面对深刻的人性问题的现代技术,为他争取了更多与自己周旋的时间,足够他再看几个春天的花。

为了更好地了解心理咨询这个现代技术,2024年,我给美国几所知名的大学写了申请书,我告诉他们我想学习心理咨询,我想知道,如果无从判断历史的去向,在充满不确定与冲突的短暂人生中,如何以自己的力量去持有活着的珍贵?很快我就收到了各种回复。在跟不同的项目负责人来回视频交流之后,我发现波士顿大学的咨询项目负责的教授们,对中国知识人的处境有更多理解,我被这种理解吸引着选择了加入他们。在那几段隔着时差视频会议的日子里,我的项目导师发给我一段话,来自西蒙娜·薇伊:承认苦难的现实,意味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失去的。在任何时刻,我所是的一切都可能被废弃,并被任何最污秽、最卑劣的事物所取代。”在灵魂的最深处意识到这一点,就是经历“无”的状态。这是一种极端而彻底的屈辱状态,而这种状态恰恰是通向真理的必要条件。他大概觉得我处在某种哲学的辨析里,以此向我表达,他理解那种“以不存在的体验来安慰存在本身”的做法。

于是,我开始了在波士顿学习心理咨询这个现代技术的旅程。在我看来,心理咨询是人类在最近百年新发明的一种处理内在危机的模式,这种模式本身就带有困境的特质。把咨询师作为工具,去帮助处理另一个人存在所遭遇的种种痛苦与危机。而其中最具有挑战性的部分是,咨询师被期待拥有人性中最好的那些品质:利他、慈悲、爱,需要建设一个温柔抱持的环境,不带判断地去理解人性中可能最糟糕的部分:厌世、贪婪、虚伪,并且在咨询关系里接纳这些部分。使用神学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Niebuhr,1892-1971)悖论式的话语来描述心理咨询:人性中高贵的那一面,使得心理咨询成为可能;人性中幽暗的那一面,使心理咨询成为必须。但本质上,心理咨询是两个人类成员人性的相遇。心理咨询所遇到的伦理困境,必然深切地与人性相关。

这意味着即便我们有了基本的政治权利与社会经济权,我们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走进种种“牢笼”,在残缺的人性和不够坚强的道德理性面前,如何坚持选择良善,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时时要面对的问题。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写作基本都会包含两个维度的探索,一是描刻人性中最好的部分,在最黑暗的时代,让人有信心去期盼光明;另一个维度是逼近人性中最糟糕的部分,让人在日光之下犹置深渊。通常情况下,我们更容易认同好的那部分人性,相信人性中的善,同时把自己视为一个“有修养的好人”。当我们义愤填膺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当我们指责他人败坏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是良善的;当我们嘲笑愚昧时,我们相信自己是明智的。即便在非理性的辱骂中,人们也会以道德的名义施加话语暴力。人性的恶,唤起人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更多原因在于我们害怕被伤害。“对善的认同”与“对恶的不安”,构成朴素的道德观,在很多时候适用且抚慰人心。但是心理咨询内在的要求解构这种道德观的内在结构,不加判断地去接受人性的真实,并且引入另一个纬度的视角:认同人性的幽暗,并时时对其保持警惕。亦即:坏人有多坏,并不意味着我们有多好,而是,坏人有多坏,意味着我们也可能有多坏。永远不存在一套关于爱与光明的有效信仰,重要的是一种主动的建构:在此刻,我跟你的关系里,我与你同在,我们一起面对存在的所有美好与迷失。

我的一位教授是耶鲁大学的神学博士,通过又重新学习成为了心理咨询师,在我们的咨询伦理课上,他说,成为咨询师。首先是有一个爱的绝对命令的,你必须像欣赏人类全部的文明一样来欣赏你的来访者,像赞美生命本身的恩典一样来爱你的来访者。我说,人性中有太多令人不安的部分,我做不到。他说,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是当你去做的时候,你发现自己站在爱与善的那一边,你就会更加相信自己,也更爱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说,咨询师并没有能力提供支持,但是当人想要为他们提供支持的时候,在那种良善意愿里,他们会发现,自己首先得到了支持。所以心理咨询,本身就是爱与信的练习。

这几年,我总感觉,太多我们视为珍贵的事物,在实际世界中迅速流失。即便充分使用我们的理性,交付我们全部的感知与经验,总有些事情,无可挽回地失落,找不到任何答案,孤独感也更加凌厉。诗人佩索阿说,我们存在的刹那,前后皆是暗夜。我的女儿在她两岁的时候,特别害怕死去,她有一天问我,这个世界上,死去的人,是不是比活着的人多。我惊讶于她奇怪的算法。是的,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很难不生出迷茫与惶然来。在我们活着的年岁里,大概要无数次往返于对生命中迷茫与爱,惶然与敬畏之间,无数次穿越痛苦幽暗,然后真正走向信望,步入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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