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12-05 15:48:09
(原标题:在世俗理性的世界里寻找“众神”)
刘漪/文
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市以北大约三十英里处,静静坐落着这样一个宏大而美丽的建筑——它建设于五千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比巨石阵或金字塔都更古老,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纽格兰奇石墓。
石墓直径约85米,高约14米,由数百块总重量超过万吨的巨石和石板筑成,而这些石材都来自二十几英里外的河谷,经由无数人的采掘和接力搬运才来到这里,其难度可想而知。然而,石墓最令人惊异之处还远不止于此:
在每年12月21日上午8∶58,如果没有云层遮挡,就会有一道阳光直射到这座石器时代建筑入口上方的洞口中,投下一道约十五厘米宽的金色光束,光束沿着两侧砌满巨石的甬道移动,最终穿过山丘深处的拱形墓室,照亮曾经埋葬死者的墓室的后壁。在十七分钟的时间里,这束狭窄的光线 照亮着地下墓穴。太阳光触及逝者。天与地勾连起来。从这个时刻起,太阳会越来越近,白昼会越来越长,新生命会开始出现。
在一年中其余的日子里,石墓内部都是一片黑暗。只有在冬至日——这个象征着冬春交替、世界重获新生的日子,墓中逝者的亡灵会被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亮。
这些先民无名无姓,生活在文字诞生之前很久的世代,他们的身影早已湮没于历史深处,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早已不可考,然而他们集数代人之力筑造的这座石墓,毋庸置疑地向我们宣告着一个成熟文明的存在——他们有测算技术、有采掘和搬运的工具,有天文历法,而最重要的是,他们相信——他们相信社群和集体的力量,相信逝者的魂灵与生者同在,相信光。
1、
纵观整个世界历史,所有古代文明留下的建筑遗迹和艺术遗产,无不由某种对神灵、祖先或是自然元素的信仰形塑而成。从古希腊人献于女神雅典娜的帕特农神庙,到伊拉克萨马拉高耸入云的螺旋尖塔,从西欧中世纪美轮美奂的教堂壁画,到云冈石窟中神佛菩萨嘴角那一抹温柔妩媚的笑颜,都凝结了千百年前无数的奴隶、匠人、雕工、画师们的汗水、才华和智巧,他们在生产力尚不发达,人们经常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却将自己的生命献与这些无法直接改善生活的活动,是因为他们愚昧、缺乏理性吗?
然而,即使是今日受过高等教育,自诩“科学”和“理性”的城市年轻人,又比他们好了多少呢?
我们会在农历新年抢高价车票机票,宁可在人挤人的绿皮火车上站立数十个小时也要回家团聚、放鞭炮、做一顿年夜饭吃三天,还在桌子上放一条只能看不能吃的鱼,在清明驱车数十公里拜祭祖先,焚烧纸钱也焚烧纸扎的新款iphone,也在端午节给小朋友的手腕上套一条五彩的线绳。
我们还会早起排队去雍和宫许愿,抢开过光的香灰手串,去卧佛寺求offer再到红螺寺求姻缘。在路边摊看紫微斗数,或在社交媒体上求人算塔罗牌,读占星专栏来决定今天穿什么颜色,让DeepSeek给出最适合自己的水晶手串组合,当然最常见的,还是在小红书上大量转发“吸引力法则”的财富显化咒语——我爱钱、钱爱我、钱从四面八方来!为什么,在科学理性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依然无法摆脱对超验力量的依赖?
尼尔·麦格雷戈在《众神:四万年的人、物和信仰》中为我们理解这一现象提供了深刻的洞见。这位曾执掌大英博物馆13年的学者,以百余件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时期、不同文明的器物、建筑与地点为线,编织出一部横跨四万年的人类信仰史诗。通过对纷繁复杂的信仰实践的描述和分析,麦格雷戈揭示了一个关于人类本质的真相:信仰并非某种特定宗教的专利,而是一种根植于人类心灵深处的生存策略。
书中附有两百多幅高清大图,展现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各个时代,与“信仰”有关的器物和建筑,有远古狩猎采集时代的欧洲先民,花费巨量时间精力制作的“狮人”雕像
有中美洲阿兹特克人在太阳神祭祀中用来挖出俘虏心脏的精美匕首
有当代泰国街头随处可见的“灵屋”
也有著名演员劳伦斯·奥利维尔在“二战”期间扮演亨利五世,身先士卒振臂高呼的剧照
其涉猎范围之广阔,图文之精美令人感慨,这是一部只有像麦格雷戈这样长期执掌一个世界级博物馆的学者才能写出来的,绝无仅有的大书,一场人文艺术的知识盛宴。
2、
通过器物、图片、艺术品而非文字记录的方式来讲述历史,是麦格雷戈的首创,在几年前出版的现象级畅销书《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英文原名直译为“一百件器物中的世界史”)中,他就向我们介绍了这种写作方法背后蕴含的价值取向:
若想要叙述整个世界的历史,不偏不倚地讲述整个人类的故事,便不能仅仅依靠文字。因为世界上只有部分地区拥有文字,大多数地区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都没有发展出文字。书写是人类在发展后期才达到的成就,直至近代,即使一些文化程度较高的社会,在记录自己的忧虑与渴望时,使用的载体依然不仅有文字,也包括物品……历史通常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尤其在只有胜利者知道如何书写的时候。至于失败者,那些被征服或毁灭的社会,通常只能通过物品来讲述事件。加勒比海的泰诺人、澳大利亚土著、非洲的贝宁人和印加人,这些出现在本书中的民族如今能够空前有力地通过他们制造的物品来讲述昔日辉煌:一部用物品讲述的历史使他们重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当我们研究有文字的社会与无文字的社会之间的接触时,所有的一手材料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不公正的:它们只记录了对话中的一方。
文字历史由幸存者和胜利者书写,常有巧言令色的粉饰,和避重就轻的处理,而物品无言,却能让文字出现之前的先民说话,给失败者和边缘人代言,物品所能触达的人群和包含的信息远比文字更广。
然而,麦格雷戈的创作野心还不止于此。他并不满足于向读者罗列这些多种多样的信仰实践以炫弄学识,或是提供谈资,在《众神》中,他想做的是通过将这些分散的实践重新编排、统合在各个与人类生活本身密切相关的标题之下,以解释信仰的本质,它在人类社会中实现的功能,具备的潜在危险。揭示人们从何处来,又可以借由信仰向哪里去。
这本书并非一部宗教学专著,而是一种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信仰考古”,它关心的是信仰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如何帮助人类穿越不确定性的深渊。
麦格雷戈指出,信仰之所以普遍存在,是因为它满足了人类最基本的心理和社会需求:
它引导个体穿越生命的各个阶段——犹太教的男孩一出生,他的母亲就会在包裹他襁褓的亚麻布上,刺绣对他未来一生的美好祝愿和殷切期盼;而美拉尼西亚的瓦努阿图人,则会将男孩成人后所需的全部社会知识以发辫的形式牢牢“绑”在他的头上。人们在上战场前手握十字架祈求勇气,在分娩的时候向圣玛格丽特呼告以保佑平安。在人一生的每个重要节点上,都有一套信仰的话语或仪式,作为生命的“导航系统”,以保证人的一生不至偏离方向。当代年轻人或许不再相信传统宗教,但他们创造了新的“通过仪式”——十八岁生日时隆重的“成人礼”拍摄,大学毕业时抛掷学士帽的瞬间,甚至是社交媒体上定期发布的“人生总结”。这些行为与原始部族的少年通过独立狩猎完成成人礼的本质相同:都是试图通过仪式赋予生命节点以特殊意义。
它帮助人类处理生活中固有的不确定性,教会我们如何与无常和纷争共处——古代阿兹特克人用活人献祭以求战争的罪孽得到净化,得享和平和繁荣,今天的企业家也会在重大决策前占卜吉凶,求问风水;中世纪基督徒通过苦修赎罪,而现代白领通过“净化饮食”或“断舍离”寻求生活的控制感。书中描述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宁吉尔苏神庙,与今天城市年轻人热衷的“颂钵课堂”,在功能上惊人地相似——都是人类面对无常时建构的“意义避难所”。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间,这种需求尤为凸显:当科学无法立即提供解决方案时,人们转向各种替代性信仰实践——从转发带有特定图案的图片“祈福”,到相信某种食物能“增强免疫力”的传言。
它建构人与世界的关系,从而强化个人以及共同体的身份认同——所有的信仰体系,归根结底,都试图回答两个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去向何方?”这是关于人与宇宙、人与自然、人与祖先关系的终极叙事。对于这两个问题,各个古老的文明都给出了自己的独特回应,有的关于经久不灭的圣火,有的关于奔流不息的大河,有的关于冬至日从天而降的第一束阳光,有的则关于栖居在我们中间的动物的灵魂。即使在高度世俗的现代社会,人们依然在追问这些问题,只是回答的方式转向了“星座”“MBTI”“元宇宙”“灵魂伴侣”等概念。这些新的“信仰系统”,替代了原初的神祇,却满足着同样的心理需求。
用麦格雷戈在书中的话说就是:
“信仰体系几乎总是包含这样一系列叙事,它们讲述物质世界如何被创造、人类如何出现在世界上,以及人类和所有生物应该如何栖居于世。不过,这些故事和相关仪式通常远不止于此。它们嘱咐群体成员应该如何对待彼此,而且极其重要的是,它们还关乎未来,关乎那些将历经世代更替而长存的社会面向。在这些世代相传的关于归属的故事中,在世的、离世的以及尚未出世的人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另外,麦格雷戈也并未回避信仰实践可能带来的潜在危险。当经济下行加剧生存焦虑,当社交媒体放大孤独感,当网络上的“回音室”让一个个孤独的自我愈发膨胀,失去对现实的感知,灵性需求也极有可能异化为极端行为。“粉圈”将偶像神化后的集体狂热,党同伐异;各式“灵修班”以“疗愈”与“唤醒”之名,收割迷茫不安的灵魂,“学霸猫星球”等社群用“允许一切发生”等貌似超脱潇洒的咒语,逐渐让人脱离现实,陷入唯我主义的孤立之中,网络传销用“人生导师”的成功深化讲述“命运重塑”叙事……这些看似“迷信”甚至“荒谬”的社会现象,其实都是现代人心理深层需求的外化。说到底,对意义的渴求既是人类最高贵的特质,也可能成为最危险的弱点。
书中特别探讨了信仰与暴力的关系——从“巴比伦之囚”到十字军东征,从纳粹屠杀到穆斯林的“圣战”,古往今来的人类常以信仰之名行恶之事。信仰社群所许诺的归属感和意义感,既能成为心灵幸福和平静的来源,也能裹挟人做出难以理解的暴行和恶事。同样需要警惕的是,当某种世俗理念(如民族主义、消费主义甚至健身文化)被赋予准宗教地位时,同样可能产生排他性甚至暴力。现代人嘲笑“黑暗中世纪”的宗教战争,却对网络上的“圣战式”骂战习以为常;我们鄙视古人的迷信,却对自己亲手铸就的信息茧房视而不见。
在当下这个身份和意识形态政治愈演愈烈,人与人互相伤害,国与国之间筑起贸易壁垒,甚至时常刀兵相向的世界里,麦格雷戈在本书引言末尾提出的那个问题,就显得格外迫切了——
“人类现在是否有可能找到这样一种多元化的全球叙事,这样一套假设和愿望——它在我们这个过度互联且愈发脆弱的世界里,可以接纳每一个人,也被每一个人接纳?”
宗教和艺术都不是“超越性”的事物,而是人们在具体生活中创造秩序与意义的方式,关乎尝试在当下、在生活的混乱中提供某种微小的立足点。人类需要信仰,就像需要空气和水,需要食物和语言,我们相信什么,就决定了我们是谁。或许你可以不信神、不拜佛、不看星座、不讲风水,但你很难避免去寻找一个“意义的支点”。而阅读这本书,就是一次温柔而诚实的自我凝视:我们究竟如何与彼此共处,又如何与自己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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