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赵永升：马克龙访华时机微妙，欧洲战略自主离不开中国

南方财经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实习生陈俊康 北京报道

时隔两年多，法国总统马克龙12月3日乘机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开启为期三天的访华之行。这是他第四次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也是对去年中法建交60周年之际中国领导人对法国进行历史性国事访问的回访。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法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赵永升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指出，马克龙此次访华之行意义重大，既是对其早年承诺的兑现，也是对中法关系特殊性的重申。在当前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下，尤其是在欧美关系面临挑战的背景下，马克龙坚持来访，不仅体现了对中法双边关系的高度重视，也意在向世界传递法国及欧洲追求战略自主的明确信号。

赵永升认为，法国希望展现其不依附于任何大国的独立性，并深化与包括中国在内的主要伙伴在贸易、科技等关键领域的务实合作，中国广阔的市场和新能源等领域的领先优势对欧洲极具吸引力。

法国是首个同新中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西方大国。如今，中法已携手走过一个甲子。目前，法国是中国在欧盟内第三大贸易伙伴和第三大实际投资来源国，中国则是法国在亚洲第一大、全球第七大贸易伙伴。在民用核能、航空航天等领域，中法经贸合作利好消息频传，不少领域都在“双向奔赴”。

据中方统计，2024年，中法双边贸易额795.8亿美元、同比增长0.8％；2025年1-6月，双边贸易额390.9亿美元、同比增长1.2%。

谈及马克龙此行的经贸重点，赵永升分析称，预计传统“集团采购”式合作仍会延续。尽管如此，中法经贸关系正经历渐进式转型，从“老三样”向新兴领域扩展。不过，双方在绿色产业、数字经济等领域的合作深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欧盟市场的开放程度和相关政策的灵活性。

据报道，马克龙在访问北京后，还将前往成都。‌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是此前租借给法国动物园的大熊猫“欢欢”和“圆仔”的故乡，它们已于近期返回中国。法国方面希望通过延续“熊猫外交”，巩固和深化两国在环保等领域的合作与友好交流。

在赵永升看来，“熊猫外交”是增进两国人民感情的温暖纽带，大熊猫深受法国人民的喜爱，可能的新一轮熊猫合作将成为友谊的新象征。马克龙此次访问中国西南地区，不仅着眼于该地区在文化、生物多样性保护方面的合作潜力，也意在引导法国各界关注中国西南部的发展机遇，为两国在更广地域、更多元领域的交流与合作搭建桥梁。

21世纪：这是马克龙第四次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你怎么看此次访问的意义与时机？

赵永升：马克龙总统此次回访意义重大。首先，这兑现了他2018年作出的每年访华的承诺，尽管去年因故未能成行，此次访问仍是对中法建交60周年的重要延续，加之今年又逢中欧建交50周年。在当前全球局势复杂多变的背景下，马克龙坚持来访，仪式感之外，更凸显其对中法关系与中国市场的高度重视。

访问时机选择颇具深意。在国际局势紧张的背景下，马克龙此访不仅有助于深化法中经济合作，也对稳定和改善中法、中欧关系具有一定积极作用。面对欧美关系日趋紧张，法国此举意在展现其战略自主性，表明不愿完全依附美国，而希望同中国等大国加强在贸易、技术等关键领域的合作。

从法国国内看，马克龙此行亦可视为其外交突破，有望通过推动经济合作与贸易取得进展，提振其在国内的声望，并在国际舞台展示更强的领导力。中国市场在新能源、电动汽车等领域具有巨大潜力，正是法国乃至欧洲看重的重要合作方向。

对欧盟整体而言，马克龙此行释放出欧洲寻求更大战略自主的清晰信号。“战略自主”理念并非马克龙首创，其渊源可追溯至戴高乐时代的独立外交传统。欧洲若要实现战略自主并提升综合实力，将不得不深化与中国的合作。中国已拥有覆盖全产业链的制造能力，尤其在高端制造、新能源等关键高科技领域展现出强大的产业体系优势，且在性价比上优势显著——同等技术含量产品，价格远低于欧洲，特别是在电动汽车领域。这为欧中在高科技领域的合作提供了坚实基础。

总之，马克龙此访时机恰当，既契合其个人外交策略，也符合法国及欧盟追求战略自主的长远目标。在全球经济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法中合作意义重大，为欧洲增强独立性提供了支撑。

21世纪：你提到人工智能是重要议题。此次访问能否在人工智能治理等领域推动中法达成共识？

赵永升：人工智能是议题之一，但鉴于访问仅三天且部分行程在成都，深入交流时间有限。双方或可就原则性问题达成共识，但具体合作难以立即落地。

法国和欧盟在AI监管、立法和合规方面做了大量的努力，尤其是法国起到了主导的作用。但其监管框架对中国而言可能限制过强，与我国发展阶段和需求不尽契合。此外，欧盟在安全领域对中国资本与企业设有限制，这制约了双方在AI领域的合作深度。

技术层面，法中在芯片、算力、算法等领域直接关联较少，主要竞争者仍是中美。因此，虽然中法可能形成一些原则共识，但实际合作推进仍需时间与政策调整。

21世纪：中法经贸合作已从航天、核能、高铁等传统领域，拓展至养老、商业、文化、旅游等新领域。你如何看待这种变化？哪些新兴领域潜力更大？

赵永升：双方在新兴领域的合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欧盟市场的开放程度。尽管绿色产业、数字经济、人工智能合作潜力巨大，但若欧盟在市场准入、资本限制（如某些产业要求本地控股比例不低于70%）等方面不放宽，双方的合作深度无疑将受到限制。

养老、旅游等领域仍处探索阶段。中国老人赴法面临语言、文化、成本及生活习惯等障碍；法国养老机构在华规模也尚小，合作模式也仍在摸索之中。这些领域短期内对双边经贸格局影响有限。

总而言之，中法经贸关系正在转型，但传统支柱的调整需要时间，新兴领域的拓展则更取决于欧盟市场的开放程度与实际政策的松动。整体来看，这一转型将是渐进而非突变的。

21世纪：2026年中国将主办APEC会议，法国将主办G7峰会。作为东西方大国，中法提前密集互动，将对全球经济治理和多边主义产生何种影响？

赵永升：当前美国政策已偏离传统多边主义，转向以双边和多边为主的互动模式，即倾向于通过双边或有限多边（如三边、小集团）形式推进其外交与贸易议程，而非依托世贸组织（WTO）这类广泛的多边框架。在气候治理领域同样如此，美国总统特朗普在上一任期和这一任期之初即退出《巴黎协定》的举动，已表明其对全球气候多边合作机制的疏离。在此背景下，马克龙访华意义重大。

虽然中欧携手难以完全消除多边主义面临的困境，但相比彻底放弃，共同努力保留其核心部分至关重要。明年APEC会议与G7峰会将是观察多边主义能否存续与发展的重要窗口。欧盟、法国与中国的坚持，本身代表了一种重要的努力方向。

21世纪：值得注意的是，马克龙此访代表团中特意包括了动物园园长和兽医。你如何看待其对熊猫的重视？“熊猫外交”对推动中法友好关系有何作用？

赵永升：代表团纳入动物园园长和兽医，体现了马克龙对大熊猫及生物多样性议题的重视。这种“熊猫外交”与历史上的“乒乓外交”有相似之处，都是以具象化、富有亲和力的载体推动两国友好交往。

中法在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研究方面有共同关切。大熊猫这个物种，最早就是由法国博物学家阿尔芒·戴维（Armand David）于1869年在四川雅安发现的，可见双方在此领域的历史渊源。如今，大熊猫在法深受民众喜爱。此前在法大熊猫年事已高，法方请求中方考虑提供一对年轻的熊猫，以延续这份象征友谊的纽带。

此次马克龙选择访问中国西南地区，亦有深意。该地区代表文化、教育及生物多样性保护等双方共同重视的领域，此行也有助于引导法国各界关注中国西南发展潜力，推动当地合作——许多法企已在这一地区取得良好发展。

因此，借助“熊猫外交”这一亲切的媒介，马克龙此行也意在为两国在更广阔地域、更多元领域的务实合作搭建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