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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弟子”眼中的少林寺

来源:经济观察报

媒体

2025-08-08 18:48:43

(原标题:“美国弟子”眼中的少林寺)

初来少林寺之前,马修·波利印象中的这座千年古刹,是如封蜡一般存留在电影胶片上的神秘山门。身怀绝技的武僧们,在其间操弄十八般兵器。他们辗转腾挪,上下跳跃,直到肌肉沁满汗水,如同上桅帆一般鼓胀。1992年,彼时正在普林斯顿大学读本科的马修,独自踏上去往少林寺的功夫朝圣之旅。

十数年后,马修将自己的少林回忆,编成《少林很忙》一书。终于,我们可以透过一位“美国弟子”的双重视角,既从内部理解少林武僧隐秘的个人世界,又在中美文化的参差中,以少林寺为原点,从外部照见1990年代中国内地典型的社会心态。

《少林很忙》

[美] 马修·波利| 著

陈元飞|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年6月


这里,少有马修期待碰见的,那由香港功夫电影所塑造的缄默、慈悲、高深莫测的武僧。有的是一群和他一样,和寻常人一样,囿于世俗定见之中的年轻人。在一个物质与符号生产日益膨胀的世界,少林寺正鼓噪着,逐渐蜕变为一项产业,如同蚕一般,不断吐出文化的丝缕,为自身编织出一副硬壳。马修所见的那个残破却又朝气蓬勃的少林武术世界,也正疾速消隐,像他脚下的地毯一般被抽去,让他遭受一个无言的踉跄。

依照马修的说法,他在习武末期,拜入释永信门下。寺中众僧皆预言,彼时即已拥有可观物质财富的释永信,将是少林寺重新崛起的关键人物。马修亦在书中写道,永信是寺里最有钱有势、关系门路最广的和尚,但也是最惹人非议的;他有辆梅赛德斯奔驰轿车,还雇了私人司机,这辆车是北京的一位官员送给他的;永信一离开少林寺就是好几个月,忙着建立关系网……

《少林很忙》的尾声回顾了释永信多年经营所取得的成果。抚今追昔,少林寺的文化产业似乎已然成熟。但马修没有写到的是,这一席华丽的僧袍之下潜藏的阴影。2015年,释永信身陷私生活丑闻。尽管围绕着他的这些争议一度被压下,但如今,它们又重回公众视野。释永信被起诉,撤销戒牒。日益商业化的少林寺,似乎正来到一个拐点⋯⋯

寻找少林寺的踪迹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彼时,孝文帝元宏为安顿来朝的印度僧人跋陀,特在嵩山少室山寻得一地。跋陀由此在少林寺讲学论道,广收弟子。他的学说经由后世弟子的演绎,形成四分律宗。但真正使少林寺在一众佛教寺院中取得崇高地位的,乃是北魏孝明帝孝昌三年(527年)来此的禅宗始祖菩提达摩。达摩来自南天竺。据传,他在少林寺面壁修行9年,以致其影子都沁入石壁之中。东魏孝静帝天平三年(537年),达摩传法于慧可,禅宗从此在少林寺流传下来。嗣后,江湖人士皆口耳相传,包括《易筋经》《洗髓经》、少林七十二绝招在内的少林功夫,也正是由这位禅宗始祖创立。

笼罩在菩提达摩身上的神秘色彩很多,关于其是少林功夫创始人的说法,很有可能是某种穿凿附会。但始建于南北朝乱世之中的少林寺,其僧人确有习武的需要。除缓解参禅久坐的疲劳之外,修习武术也可以帮助僧人们抵御山匪、兵祸,保护少林寺日益庞大的寺产。和中世纪的日本寺庙类似,少林寺在战乱中,逐渐发展出一支自卫性的寺庙武装。

因此,在群雄逐鹿的隋末唐初,少林武僧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公元621年,秦王李世民率军攻打割据东都洛阳的王世充。曇宗等13名少林僧人,曾助唐军生擒王世充之侄王仁则,立下战功。对此,李世民在其撰写的碑文《告柏谷坞少林李上座书》赞誉道:“法师等并能深悟机变,早识妙因,克建嘉猷,同归福地。”

后来,李世民登基为帝,封赏参战僧人,赠田地,并将少林僧人称为僧兵,更设立分寺,广纳信众,令少林僧兵协助唐王朝地方政府训练兵士。少林寺由此成为名满天下的第一名刹,禅宗亦成为唐代佛教的最大宗派。这段轶闻,在层第累积的口耳相传之下,演变成“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民间传说。1982年那部由李连杰主演,红遍大江南北的香港电影《少林寺》,即以此故事为蓝本。

此后千年,虽朝代更替,但历代统治者大体上仍对少林寺青睐有加。明代嘉靖年间,东南倭患横行。为对抗倭寇,名将戚继光在福建期间与闽地南少林及全国武术高手一起,研究出了针对倭寇战术的拳法及棍法。僧兵们亦多次受明廷征调,参与对倭寇的作战,屡建战功。少林功夫由此取得在中国武术界的权威地位。

但当马修踏上中国的土地,四下打听少林寺时,得到的却是这座古刹毁于战火的消息。1928年,少林寺被军阀冯玉祥的部下石友三下令焚毁,寺中僧众200余人惨遭杀害。经此大难,寺中大批文物及5480卷经文毁于一旦。故而,在1992年的北京路人的印象中,少林寺是一个存留于电影银幕的遥远符号。他们中许多人仍对10年前的那部《少林寺》印象深刻,但要论到现实生活中的少林寺,务实的他们便会觉得,那里只是位于中国内陆省份的一片废墟。枯瘦的老弱僧人们,在少数残存的遗迹间参禅。

《少林很忙》写道:“几个世纪以来,世世代代的少林和尚都在踩击石块地板,跺出了两排巨大的脚印,形成大西瓜形状的凹痕——这些残迹是少林武僧一千五百年来献身于追求完美功夫的明证。”然而遗迹之外,武僧们的踪影则仿佛早已消失。

功夫热潮余波下

正是李连杰版《少林寺》引发的少林功夫热潮,挽救了现实世界中深陷危机的少林寺。围绕重建起来的少林寺,或真或假的无数少林功夫学校,仿佛火柴盒般伏卧着,希冀与它们擦肩而过的游客会忽然因内心的功夫火花而步入其中。马修注意到,旧时,习武是僧人们禅修之余的调剂,而在1992年,功夫成为少林武僧日常活动的核心。这些武僧似乎更少关心佛法。这大抵是因为,那些专注禅修的僧人已然选择留在少林寺中。这些僧人被统称为文僧。

武僧们则聚居于少林寺周边的少林武术中心,以修习功夫为己任。在《少林很忙》中,这些武僧的生活,似乎与一般的武术学校学生无异。他们中有真正的武术爱好者,也有被父母送来寺中接受改造的浮浪子弟。

而之于马修,在少林寺的一年,是他完成自我蜕变的一年。因此,尽管马修在《少林很忙》中解构了许多功夫电影的叙述范式,将它们还原到平凡的生活场景之中,但他却唯独留下了“自我蜕变”这一叙事核心。

修习武术,在很多作品中,成为主人公构建其主体性的必由之路。仿佛当他能够彻底主宰自己身体的时候,他便有足够份额的自由意志,去选择爱、正义或宽恕。1982年版电影《少林寺》即讲述了一个功夫新手的成长故事,这可以从主人公小虎由报王仁则的杀父私仇,到报王仁则屠戮少林寺僧众及其他百姓的公仇的转变看出。这是一种相当契合汉传佛教理念的转变方式:功夫将一个急欲复仇的普通人,塑造成一个心系天下的大乘佛教信徒。

而马修在《少林很忙》中的转变,则相当美国式。在故事开头,马修为读者展示了他15岁时所写的一张缺点清单,其上列有彼时他自认为的5个缺点:愚昧、懦弱、尚未成为男人、缺乏异性吸引力、思想迷茫。自富兰克林时代以来,此种清单便是美式自我改造的必备工具。随着故事的展开,清单中的缺点会被一条接一条地划去,到结尾处,这份清单就变成了一张满是划痕的,像暴雨前的天空一般皱巴巴的废纸。

马修早早地战胜了愚昧这一项缺点,因为愚昧很容易透过不断的阅读、学习进行补足。年少时因无法读懂《纽约书评》油然而生的对自身知识匮乏的耻感,随着学业的进展缓缓褪去。然而,懦弱与迷茫却是深植于人格根系中的秉性。似乎唯有在少林寺,透过对功夫日复一日的习练,他才能找到打开心结的钥匙。

此种叙述方式,无疑暗含东方主义的逻辑预设。东方被刻意神秘化,成为外在于西方的他者。诡吊的是,在这套叙述中,东方也会在不经意间将自我神秘化,进而制造出与西方之间的文化区隔,以恢复其所谓文化自信。

马修观察到,武僧们热衷于用少林寺的闭路电视观看的,以近现代为背景的功夫片中,时常出现这样的景象:“有一小拨通常是澳大利亚人的老外演员,他们在影片即将接近尾声时出现,大吼一句类似这样的话,‘哈!你就是条中国狗,中国功夫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然后在荧幕上耍弄一两分钟后,被狼狈地打下台。”相比跆拳道、空手道而言,仿佛刻意保持着复杂含混状态的功夫,在此成为了一种民族主义的身体语言。

马修没有对这些电影做过多述评。但此类大众文化娱乐产品,已然可以揭开这群武僧内心世界的一角。他们乐于相信,恰如此种电影所表达的,功夫既是一片可以让他们安憩地停泊的锚地,又是吹拂他们,使他们和民族一样向前迈进的信风。他们一面笃信以武止战的“不争”,一面又自然而然地认为,身处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秩序之下,功夫及其背后的哲学,可以作为“争”的工具,为本民族赢得尊严。

在世俗与澄明之间

马修并非政治学者,之于近代民族国家的构建为功夫所赋予的宏大叙事,他不甚关心。他关心的,乃是自己此时此地在中国一个内地省份中的日常生活。和早已见惯外国来客的沿海省份不同,1992年的河南,经济相对落后,基础建设亦停滞不前。一个外国人出现在河南的小城登封,很难不成为焦点。但成为焦点的代价是沉重的。

难以计数的算计与流言蜚语,像采石场里无孔不入的尘埃般钻入他的生活。卖给他的物件,总是比正常价格贵上几倍。甚至他在少林武术中心的每月1300美元的学费,也比行情价的每月550美元贵上许多。马修因此感到愤怒。他写道:“多付点钱从一个穷苦的农民那里买一罐可乐是可以接受的——这几乎是一种慈善行为——但当发现自己被干部们剥削时,我心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为此,他开始恶补中国式的“交涉智慧”,在立场强硬和留有余地之间徘徊,巧妙地故作可怜,痛陈家事,为对方设立台阶。在这一方面,《少林很忙》与何伟的《行路中国》、保罗·索鲁的《在中国大地上》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以外国人视角书写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书籍一样,能够让中国读者看到,某些在中国习以为常的惯例,在外国人眼中变得陌生的样子。

当然,这些作者并非年鉴学派的心态史专家。他们没有从巨细靡遗的史料钩沉这些习惯形成的原因,而是付诸直接感受。马修记述了他学习诸如猜拳之类酒桌规则的过程。或许是因为年轻,他很享受这种能够近乎完全融入异质文化之中的感觉。

但他也没有刻意美化自身的感受。贫穷依然如同船上的藤壶一般纠缠着,损耗着少林寺与登封这座城市。1992年时,这里的医疗条件几乎让人难以忍受。当马修的另一位美国朋友在训练中受伤时,他见识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医生随意在手术室内抽烟,护士缺乏最基本的消毒意识,手术用针锈蚀不堪。少林寺周边,亦滋生出一群如同秃鹫般的江湖骗子。他们打着少林寺的名号,四处寻找猎物。有人训练着奇技淫巧般的铁裆功,把这种功夫当成猎艳和收取高昂学费的手段。

写作此书时,他故地重游,发现如今经过多次翻新的少林寺,早已不复当年的残破,变成了他1992年时所想象的那座名刹。但过往曾与他共在一处的武僧,现在也星散各地。他们当中,有的人实现了过去的梦想,移民到国外,开武校维生;有的人离开少林寺,去到登封,去到北京,去到任何能够容纳他们的地方。仿佛少林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次短暂聚会,当他们离开,这里的一切便分崩离析。

然而也正是在少林,马修建立起他对功夫的信心。在本书结尾,马修遇见一位习武的老者。他衣着朴素,动作亦不甚标准,但其神态,却是如此全神贯注,如同禅定。这一刻,他明白,功夫无需那么多功利与计较。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专注于你每一块肌肉中力的流动,直到进入那短暂的澄明时刻,天地与你若合一契。这正是他在少林功夫中寻找的以武修禅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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